澹台西说了这么一句后,就再也没提关于当年的一个字,冉佑之也不敢多问,便同他一起坐着望着远处慢慢黑去的雪色,一时无言。
后来还是澹台西开的口,让他去看看水温如何,顺便添把柴。这倒是个契机,抱怨着回来的冉佑之立马就打破了之前僵硬的场面,让澹台西也似乎忘记了那时候的俊朗少年和花样小姐,呵呵呵地笑起来,呼出的热气在朦胧的灯影下隐约飘散,又好似从未飘散。
冉佑之抱着双臂一屁股坐下来,臭着脸一言不发,脚下不知觉地踢着旁边的雪。
“这是做什么呢?让你去添把火,又不是让你去跟人家吵架的。”
“这岂是不想吵便吵不起来的?真是!真是看到他那模样我就想揍他一拳。”
澹台西知冉佑之这一趟去了之后心里又添了堵,不过也难怪,任谁眼巴巴地见了自家宝贝妹妹被人家占着便宜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但也确实没有办法。
“人家公子生的一副好皮囊,看那气质也定是人中龙凤,你想揍他一拳,这像话吗?”
“又甚么不像话的?他就像话了?师傅,您真是没瞧见……”
冉佑之说到一半却又突然打住,不由的想起了进门去时一手扶着浴桶,一手托着冉花遥的手臂,自己还闭着眼睛一副神闲气定模样,见到他又微微眯开眼睛,得意得不得了的苏云锦来。自然这“得意之色”是在冉佑之看来,但他觉得这是得意,便就是得意。他也从未想过,第一次与冉花遥说起的那时候对着“得意”的苏云锦还是一副崇拜羡慕,将之比若神仙来自惭形秽的自己,如今竟也能与之在一处,亲近许多,却也生了这么可怕又可恶的想法。但他随即又否定了这种想法的可怕性与可恶性,果断地以为这是他咎由自取,他不当面揍他一拳也是看在了妹妹冉花遥面上。
想到这里,他心中微微一颤,一种类似于侥幸的念头突然浮现出来,但又显然,既已发生便侥幸不得:是不是……若是那时候没有跟妹妹冉花遥说起他的事,便不会有今天这番光景了?
“我又没进去,自然是真没瞧见的。”澹台西白他一眼,却又追问,“佑之,你倒是看见什么了?莫不是见着了长针眼的东西?”
冉佑之还在气头上,被他这一问竟干呛了一口,将通红的脸避进灯光的影子里。
澹台西嘿嘿嘿地在旁边笑起来,几分调侃,又几分猥琐。
“如今不是说我的时候,该说说那苏云锦才是!就算他真病的不轻,也不该这么不体面地与阿遥在一处泡着。若是让我爹爹知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扒下他一层皮呢!”
“你说冉昭明啊?”澹台西睁大了眼睛问,又忍不住哈哈哈笑出来,“他又不似你,跟染了麻风一样突然脾气火爆起来。这下家虽然皮相招摇了些,可看样子倒是还有些指望的,担心之余,不妨给他个机会看他如何表现么。”
“表现也不用表现在这里……”
冉佑之看冉花遥为苏云锦活了这么多年,心中比谁都要明朗,也自然知道这是个定局,只能求好,不能求重来。可如今这道坎,又如何轻易过得去?真不知道若是换了爹爹冉昭明,又该是如何做想。
“那你想怎么着么?药材就这些,大冬天的上哪儿去找?好吧,咱俩关系比较亲,你要是坚决不同意我现在就可以把他挖出来。”说到这里,冉佑之无端一寒,又听得澹台西道,“不过他要是出来了,你妹妹滑进浴桶里淹死,传出去笑死人不说,你不心疼?你爹爹不心疼?还是,我这老人家……去扶着?”
冉佑之一时目瞪口呆。
“还是……你这亲哥哥去扶?情理上倒是说得过去,没准那丫头出生时就已经被你看个精光了。可你毕竟是哥哥么,伦理上说不过去呀!是吧?”
“可……可那苏云锦又是阿遥的什么人?他就说得过去了?”
“诶,小子,你转弯啊!”澹台西一巴掌就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将他差些打趴进雪堆里,“人家虽然现在还不是什么人,可人家在不远的将来有可能成为那丫头的丈夫,就算占了便宜,那也是提前预支。而你,不管是过去,现在,将来,都只能是人家哥哥,轮得上你么?”
“那万一苏云锦不娶阿遥呢?”
“如今便宜已经占实了,你就得想办法让那‘万一’发生不了。”
冉佑之不由笑出来:“师傅啊,你是不知这苏云锦是何许人,才说的这般容易啊……”
澹台西神色一凝,敛容,问“怎么?当真是天上神仙不成?”
冉佑之不说话,只转头望向走廊尽头的房间,朦胧灯影中飘出氤氲的雾气,在这寒冷的雪夜弥漫出些许暖意。
第二日醒过来,冉佑之才发现自己竟和衣趴在床头睡了一晚。此时四肢僵硬,头脑昏沉,又隐约想起昨日夜中澹台西忽然邀他喝酒,之后便什么也记不真切了。
裹了被子坐起来,屋中炉火早也熄灭,或者压根就未点燃,冰冰冷冷的空气透过了厚厚的被子印进去,叫冉佑之不由身子一抖。他下意识就倒了杯水往嘴边凑去,只这隔夜的水冰凉透体,落下喉咙,让他一个激灵,竟有些神清气爽,这便才使得他头脑片刻清晰起来,也恍然记起,自家妹妹可还是泡在浴桶之中,便忙扔了棉被往屋外冲去。
出了屋子正碰上睡眼惺忪,一脸邋遢模样的澹台西端着水盆从隔壁出来,见到冉佑之便打着哈欠道:“起来了?做早饭去。”
“阿遥呢?”
澹台西一愣,撑了撑眼皮,反问:“什么阿遥?”
“我妹妹阿遥。昨天我喝醉了酒,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师傅,您可把他们弄出来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的房,哪有心思管他们啊?他们谁啊?”澹台西又稳不住打了个哈欠,兀自往园中走去,走到半截突然又停了下来,“咣当”一声扔了手中的盆直往那房中奔去。打冉花遥上了这白灵山来,一切便不寻常起来。昨日之事,又如梦幻一般不可信,遇到了苏云锦这般的贵公子,又见到了毕生所未见的往生血珠,加之夜半喝了酒,迷迷糊糊的,倒真如梦一场,无几多时,却也好似上天入地,鬼魅离奇,莫可端倪。
闯进苏云锦房中之时,他正侧卧在被中画着些什么,肩上披着的白狐大衣耷拉下一边,露出他雪白的里衣及那纤细的手腕来。见冉佑之进来,下意识便微微抬起头来,斜眉入鬓,一时间竟也风情万种,媚人蛊魂。
冉佑之自不是寻他来的,便转头搜寻了一遍他的房间,直待余光中瞥见苏云锦轻轻地拥了拥被子,才发现那被中竟果真露出一帘黑发,垂下床头。
不必想,那人必定是妹妹冉花遥。
冉佑之心中一急,正要问他妹妹此时如何,却又见着他拥着被子的手,指尖银光一闪,竟是拈着一枚三寸长针,针上染八分血。
“你对阿遥做了什么?!”
其实他也并未做什么。
只是借了澹台西的银针在冉花遥肩上的伤口处绘了朵妖红色的虞美人,花瓣薄如蝉翼,透如霞光,落一字:芳。
“昨日夜中我唤了半天,都不见有人来,便只好带着冉姑娘出来了。不过冉家公子放心,此番随我来的都是男仆,我自是不会假他人之手的。”
答非所问。
只是他若是不说便也还好,冉佑之无非只会质问他那针是作何用途。只是他这一答,便让冉佑之瞬间惊醒过来:他竟忘了问,不管先前如何状况,妹妹冉花遥是决计不能与他躺在一处的!“不会假他人之手”?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在行在理,但终究还不是叫他占了大便宜去?这又算是什么状况?!
“你!”气血攻心,他竟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就好似此时苏云锦手中拈着的不是长针,而是成了人质的冉花遥一般,愤怒着,却又叫他动弹不得,只得僵硬地站在门口盯着他们二人。
苏云锦微微一笑,又道:“冉姑娘的呼吸已经正常,脉象也已平稳,兄长大人不必担心。”
冉佑之一怒,又一愣:“你、你叫我什么?”
“兄长大人。”苏云锦的脸上诡异地开出一朵花来,笑看着冉佑之,“小遥儿,我自是会娶的。兄长大人莫要着急。”
冉佑之的嘴慢慢张开来,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到了院子里,见到晒着太阳的澹台西,他才稍稍回了神。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般出的房门,又是怎般来的这院子,只在脑中一直回响着那一句:兄长大人。
澹台西捧着医书,转过头来问他:“可是寻着你宝贝妹妹了?”
冉佑之不答,站在雪地里,低着头。
澹台西好奇,坐正了身子,又问:“二人可是好好的?没冻出病来?”
冉佑之不由苦笑,抬头看着晴空里阳光和煦,温暖如春:看看,看看。谁都只记得二人的命,却忘了这二人一同处着,又岂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兄长大人?
这么大岁数,真当是不要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