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冉昭明手中接过木盒,她顿时觉得手中有千斤重,那重量又像是压在了她的胸口上,又闷又疼。冉花遥定了定神,微微颤这手推开木盒,里面赫然放着的是一枝新折的青翠柳条,再无其他。
心中一动,她几乎要失手将木盒扔到地上,又紧紧握住,一时间失神不语。
冉昭明是早就料到的,要将冉花遥从这栖水剥出去谈何容易。仅仅是那锦云公子一人便足以撼动她所有的定力,让她天下大乱,方寸全无。他也早就知道那锦云公子能耐不小,品貌俱佳,如此年纪便能声名远扬,必定算得人中龙凤。之前他能在隔壁的官地中悄无声息地让一座华宅拔地而起便已经让他惊讶不已,如今更是了不得,竟能在这般天寒地冻的时候找来一枝本应还未抽芽的新柳。
如此般人物,将冉花遥交与他,再放心不过,也再担忧不过。也正是出于这般较量,冉昭明才下了狠心要将冉花遥带走,只是依如今的光景看来,那位似乎不想放手,冉花遥便更不想走了。
冉昭明忍不住心中感慨悲伤。
冉花遥却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她泪流满面,冉昭明心中又一惊,然后听得她说:“阿遥之前没活过,不知道这世间的好。幸而遇上了苏云锦,阿遥才知人生鲜活可爱,也知一切皆来之不易便更不能轻抛。此番,阿遥若是去了,便是要死了。”
冉昭明沉默不语,别开头去避过冉花遥的眼,只静静听外面车轮辗转,突然又掀开帘子,让车夫停了马车。
冉花遥一愣,心中明了,便抱着盒子跳下了马车,又顺着青石板的街道往回跑去。冉昭明掀开帘子看出去,望着寒气缭绕的江南清晨中冉花遥呵着热气顺着栖水塘岸的石道往那处奔去,镶了白狐毛的大红色披风如水一般晃动,摇响细碎的铃音。
不知从何而起,他就是觉得,这一刻,自家女儿正在离自己远去,既悲又哀。
守在门口的下人见到冉花遥此时又跑过来,也大为震惊,愣愣地看着她跨进冉府的门槛,又急匆匆往自己院子奔去。他们只以为,自家二小姐是落了什么东西才这般焦急地跑回来取。他们不知,她落的,又岂止是东西。
夜寒未退,冉花遥跑了一道,脸上竟冰凉地刺骨,但心中却异常地热血沸腾,就如那一****在崔九的带领下入了他的府宅,然后在雕花石窗里窥见了他的容颜一般。也是第一次,她觉得这朱红色的廊道是那般的长,枯谢了的虞美人花田是那般的广,萧索无声的竹林是那般的幽深无方。
直待她入了他的花园,见到了他负手而立的背影,她才觉得,这尽头,终究是让她寻到了,惊喜又安心。
冉花遥站在花园口,喘着气望着他,手中拿着的是他赠与她的黑漆木盒,里面有一枝柳。
苏云锦突然转过身来,犹如冬日的曦光乍现,一下子明媚了这暗淡凄寒的天地。
他的眉眼微笑,道:“冉姑娘不是才走,怎的又回来了?”
冉花遥突然落下泪来,摇摇晃晃地往苏云锦那处奔去,好似差一刻便要再够不到他。她冲过去,苏云锦被撞得微微后退,抱着她转了一圈才定住脚,然后见她睁大了眼睛,眼中含泪,问他:“苏云锦,你是不是想要我留下来的?恩?”
苏云锦不做声,她便不得安宁,然后愣愣地看着他将自己放到地上,微微掩在身后。
冉花遥探出头去看,之间冉昭明站在花园口,手中抱着冉花遥的八棱莲花大黑漆奁盒。
这是她的全部东西,装着虞美人的木盒,苏云锦送与她的发簪,及日常她抄写经文用的笔砚,再无其他闺中女子所用的脂粉首饰。世间的俗物都入不了她的眼,唯有这些东西她珍藏至今,离不得身。如今见冉昭明带来,她心中一喜一忧,又怕即便冉昭明允她回来见他,但最后依旧是同样的结果。
冉昭明似乎越过苏云锦往这边看来,却对着苏云锦说:“锦云公子,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苏云锦侧头看一眼躲在他身后的冉花遥,又唤来下人接过了冉昭明手上的大奁盒,才引着他离了花园去向书房之中。
冉花遥就一直这般站在花园之中,崔九从房中为苏云锦拿来外衣,却见原本已经离去的冉花遥站在那处,也万分惊讶,便问她缘由。冉花遥只看他一眼,并不作答,面朝着书房的方向定定望着,崔九便也不问,陪她一起站着。
那时他想:原本冉花遥走了,无论好坏,也算是这事的一个了断。只是如今自家公子一枝从南国八百里加急的青柳便将她留了下来,这后果,该有谁来担?
过了许久,日头已上三竿,将冬日枯枝的残影落到她的脚下。冉花遥低头看了片刻,又抬头望向书房那处,看见苏云锦正穿过九曲朱廊往这处走来,白色裘衣愈发将他衬得不食人间烟火,飘渺如仙。
冉花遥心中又一紧,迎上去:“我爹爹呢?爹爹怎么说的?”
“冉大人同意你留下此处,他人已经从侧门离去。”
冉花遥心中欢喜,此时又低落下去,升起哀伤来,一时便愣在了原地,望着苏云锦不声不响。
苏云锦看她一眼,便知她心中难过,于是拉起她的手将她拉至花园里的围墙边,托着她一跃飞上了围墙。
围墙外青衣与顾常将将登上了马车去,而冉昭明的马车已然转动了车轮驶向巷口,然后又消失在白墙黛瓦的转角处。冉花遥微微上前一步,几乎要从围墙上滚落下来,苏云锦在身后拉住她的手臂。
她虽舍不得离开苏云锦,却也万分的舍不得离开爹爹冉昭明。这是她未曾料到的结局。她以为,冉昭明是不会让她留在此处的,她自己也明白,留在苏云锦身边也定不会容易,只是……她从未离开过冉昭明,从未离开过青衣顾常,这一别,竟让她有了单独被抛弃在这江南角落的感觉。
“爹爹……爹爹!”情动之下,她居然想要跳下围墙,几乎要随着冉昭明离去了。
苏云锦将她涌入怀中,听着她伏在自己胸口处大哭,一声一声地唤着冉昭明,情难自控。他甚至感觉到,心口的地方既温暖,又疼痛。
最后几乎是苏云锦抱着她才落在地上,站稳了脚,又拥着她坐在花园的亭台中看着她哭累了睡过去。梦里,她依稀记起了那段她忘却了的记忆里,年幼的她同样这般坐在冉昭明的膝上,听着他正与谁吟诗作对。她看见那时候的他年少俊朗,以及坐在他身旁的那人模糊而又美丽的脸。
苏云锦啊苏云锦,我甘愿别去爹爹留在栖水陪着你,你心中可欢喜?可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