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外人,你承认了也没关系的。”
崔九便不想理她了,之前的同情也一下子化作了怨气。他此时心中坚定,要同自家公子站在一边。
日光毒辣,此时候苏云锦已经不会来花园中看书,便一整日都在水榭中呆着,也不见他再出门去。用崔九的话说,他家公子当真是闲得能发出芽来了。能不能发芽冉花遥不知道,她只关心:他闲着,她就能日日见着他,这也是甚好甚妙的。
穿过朱廊,绕过花园,几番曲折才到了冉花遥自己的房间。
因是要去见苏云锦的,她自然要把自己收拾妥帖。毕竟他是在都城都光彩出众的锦云公子,见过的人肯定是多了去了,欣赏他的和仰慕他的人她更是不敢去想。即便她再自信,在关于苏云锦的一切事情上她究竟是胆怯不敢再妄动了的。为妄动,冉花遥是吃过一次苦头的。由此她不敢再去试探苏云锦的心思,她怕他又一去不回,便只好舍了他眼中的好模样,将自认为最好的模样呈到他面前。
最好最好,自然是这好模样,恰恰是他心中、眼中的好模样。
冉花遥知,这亦是妄念,由心生,却由不得心。
苏云锦果然是在水榭的,冉花遥掀了水晶帘进去,见他正伏在桌案边对着荷花池描画着什么。
崔九水晶帘外面,望见自家公子的这副模样,心想:公子您可是锦云公子,是锦云公子?!怎的摆出这样的懒散德行!叫冉姑娘看了去又算是怎么回事嘛……
但在冉花遥,苏云锦之前的虞美人哥哥已经是无一处不美的了。时隔多年再见他,只觉得是机缘,是天缘,这回该是要生死不顾才好。
一切,竟是无关“锦云公子”的。
而崔九之前所以为的闲得发芽,冉花遥则认为是:这般闲,岂止是发芽,早就已经开出了花,开的是虞美人的花,送到了她的手里。只是尚未结果,也尚且不知能否结果罢了。
“苏云锦,我回来了。”
“哦。”他仍旧伏在桌案上,没有转过头来看她,只轻轻的应了一声。听得她走近的脚步声,苏云锦又道,“冉姑娘站在那处别动。”
冉花遥停住脚步,愣了一霎,悄悄跨出一小步,淡绿色的裙摆底下露出绣鞋尖上的明珠。一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悄悄的将脚收了回去,站立不动。
“为什么不能动?”她问。
几日不见,才淡去了对哥哥冉佑之的思念,她便疯狂的想念起苏云锦来,在街口推了小六子娘的邀请直直奔来了他的府宅。此时见到他,她心中安定;然而望得见他的人却见不到他的脸,相思便难减了。
苏云锦不答,她便不问,果真站着没动。
崔九站在水晶帘外望见里面的情形,顿觉诡异无比,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风一吹,水蓝色的帐子微微掀起角来,轻轻拂过苏云锦的肩膀;帘外水晶帘叮叮作响,冉花遥定定地看着苏云锦的后背,然后看见他的发带突然松散下来,带落了他一头的乌发低垂。乌发如青丝,如墨亦如缎,他一低头便又散落在他的臂间,铺在白衣之上。
冉花遥恨不能此时上前为他绾起乌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起看青丝成雪。
苏云锦忽而直起身来,身长玉立。
水榭外头的日光里照进来,将他的影子延伸到冉花遥的脚下,她慌忙退了一小步。
他转过身来,周转的轻风,身后的纱帐,以及帐外的荷花,将他的容颜映的格外明媚。水榭原本胜似仙境,此时看在冉花遥眼中,他便已经是世外的神仙公子了。
“冉姑娘,我要罚你。”
他笑看着她,如此说。
冉花遥未从方才的迷幻光景中回过神来,他的话便也朦朦胧胧地从耳边飘了过,只留下余音尚留在她脑中回荡,却听不清究竟是说了什么。
“苏云锦,你方才说了什么?”
苏云锦挑了挑眉,朝着她慢慢地走了几步,又靠过身来,附在她的耳边道:“我说,我要罚你。”
他说他要罚她,用的却是这般温润的语调。
冉花遥倒是不介意,只是他此时靠得这般近,气若兰芳,升起在她的左耳边,却在她的心湖里荡起波澜。只三次,他们靠得如此之近:十二岁的牡丹花会,十四岁此处的花园,和栖水塘的万安桥畔。他也曾主动牵起她的手,在赭芳湖的荷花漫天里;而此时却是不同,只因此时她心中钟鼓大擂,双耳发热,像在梦中淹没于虞美人花海一般淹没在了他的芳华里。
他今日是怎的了?
冉花遥心中诧异,却又觉得欢喜。
“苏、苏云锦……你做何要罚我?”她微微别过头去,逃离开他的“气若芳兰”。
苏云锦顿觉有趣,却又直起了身,坐回到桌案边的木椅,望着她道:“冉姑娘可还记得为何来的我府中?”
“日日看着你。”她想都不想便这般回答,答完了又觉后悔,怕他生了气。
苏云锦敛目低首,又问:“那冉姑娘可还记得同我告了几日的假?”
不多不少,今日不算正好是超了一天。
冉花遥一惊,紧张地看着他,却不见苏云锦抬头看着她,心下又一紧,才结巴着回答:“我以为你不在意的……”
苏云锦笑而不语。
“那你要罚什么?”
“罚……”他突然看着自己衣服上的一小片墨渍,然后抬起头来对上冉花遥的视线,道,“你将我这件袍子洗干净。”
冉花遥顺着他的话望过去,这才看见了他那白色的衣裳袖口已经沾了少许的墨迹,衣襟前也甩下了几滴,突兀的印在白色里。
“墨水怎么洗的去?”
他又轻笑着答:“洗不去,才叫罚。”
“那……”她皱了眉看着那雪白衣裳和墨色痕迹,又抬头看他的脸,“若是真当洗不去,你可会生气?”
“不生气。”苏云锦顿了顿,又道,“我会想别的法子罚你。”
若是换做崔九,看到苏云锦这番模样,指不定要在肚里怎般的埋怨了,只是鉴于胆小而一直隐忍心中。然而此时此处站着的是冉花遥,在她眼中看着,苏云锦竟是那般可爱而真实的,因而心里头也真真是乐意之至。
说着,苏云锦当下就脱了外袍抛到了冉花遥怀中。冉花遥接了袍子,双手却像是承了千斤重担一般托衬不起,见苏云锦此时又只着雪锦的中衣坐在远处,襟口大开,立马就别过了眼,顿时双颊发热,心想:自己都已经这般的没皮没脸,他倒是比自己更甚的。
冉花遥小心翼翼的捧着他的衣裳回了房,一如那年的牡丹花会归来她捧着那朵从他手中得来的虞美人一宿心慎。
只是墨水当真是洗不去了。她洗了衣裳晾在园中的竹架上,衣裳对着日光白得刺眼,透出园中青绿色的树影和红粉色的花样,皆蘸染了淡薄的墨。
冉花遥站在浓烈的夏光里,伸手托起半幅衣衫,呆呆的看着白色中的点点墨色。
翌日。
崔九见了这衣裳,小心瞥了她一眼:“冉姑娘多保重,这件衣裳公子喜欢的紧。”
苏云锦见了这衣裳,只道一句:“你的胆子倒大。”便没了下文。
原是昨夜中,她收了衣裳铺在桌案前,就着染了墨迹的地方新画上一朵黑色莲。
并蒂生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