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小童子来开的门。
他揉着眼睛穿过竹林来开门,心下也纳闷是什么客人这般早。开了门,却见是昨日的好看姑娘,此时披着清早的露水站在熹微的晨光里。手中提着篮子,盖了白色碎花的布,鹅黄色的绣鞋上沾了大红色的薄花瓣,像是绣上去的一般。
小童子还未开口,就见她笑着道:“我来见苏云锦的。我们昨日说好的。”
那姑娘的笑意比季春天里的第一丝日光还要明亮,童子不由看出神去。
“可是我们家公子还未起……”
“我等等就是。”说着便又绕过小童子进去了。因府中人还在梦中,况且看昨日自家公子的态度,虽然还不知这姑娘究竟为何人,小童子却也不敢喧哗,便只好随着她入了门。
冉花遥只昨日来过一次,今朝来便已是熟门熟路,又知苏云锦还未起身就在竹林中走走停停,东张西望了一番,末了又问小童子:“这竹林里的笋可能挖来吃?”
小童子跟在她身后走得不紧不慢,心里早就着急这姑娘怎的走这么慢,乍听她问起这话,先是一愣,随后才道:“这竹林是我家公子拿来观赏的,不吃。”
冉花遥笑而不语,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便出了竹林,小童子在身后跟着,大喜。二人又顺着曲折的廊道找到昨日见到他的那处花园,却见榻上无人,榻边的桌几上也无茶具。冉花遥站在花园中间呆呆地看着那些花,那些树,还有系在绿桃花树上的铃铛,此时静谧无声,便几乎又要怀疑昨日里是否又是幻梦一场虚华而度。喜好小童子便跟在身边,她心中才渐渐平定下来。掂了掂手中的竹篮,走过去坐到那榻上。
苏云锦将近中午才起来,洗漱完毕,又吃了晌午饭才听小童子说起冉花遥一大早便来了府中,如今还等在花园中的事,也一时惊愕:她竟真来了。
当下就让小童子取了他昨日还未看完的书,又端了些茶点,往那花园里去。
转过廊道,便看见花园里端坐着一个姑娘,此时正背对着他;桃红柳绿的季节里,那姑娘青衣乌发,发间别一朵虞美人,身姿倩丽。
苏云锦垂了垂眼睫,微微撩起袍子往她那处走去。
“我不知你来的这般早。”
听到人声,冉花遥心中一动,忙站起来转过身去看他。只见他今日里穿了暗红色的里衣,雪白色的外衫,绣了金丝纹的腰带下挂了墨色的玉佩,垂着紫红色的穗子,竟比昨日初见时候还要惊艳上几分,心里不由暗喜:那虞美人哥哥竟是如此好看的人。
见她转身,苏云锦才看见了她手中好生抱着的竹篮。
“这是青衣做的点心,我拿来与你尝尝。冉花遥见他看向篮子,便开心地说起来,突然又有些不高兴,“只是如今已经凉了……”
苏云锦伸手拎起她怀里的篮子,递给小童子。
“不碍的,热了再吃便是。”说完又道,“冉姑娘可用过午饭了?”
冉花遥忽而皱起眉头,傻傻站着也不说话。苏云锦以为她是因为等了自己一上午心生了委屈才这般模样,却不知,她心里委屈的其实是因为他唤她的一声“冉姑娘”。昨日说好的,同她爹爹和哥哥一般叫她“阿遥”,或是“花遥”也是好的。他昨日没叫,冉花遥便惦记了一夜,却不曾想,他今日依旧唤的她“冉姑娘”。倒真如同冉昭明所想的那般,这虞美人哥哥是半分客气,半分疏远,隔了云端一般不入世俗人情。
可是他是她的虞美人哥哥,不是旁的什么其他人,不要客气,也不要疏远,世俗人情她不顾,她只愿她与他的距离能在如今这样的一步之遥便可。
是贪念,亦算不得贪念。
但转念一想,冉花遥又忍不住低落下去:他是她的虞美人哥哥,是她惦念了将近四年的心上人,他却不是她的什么人,为何无缘无故要唤她一声“阿遥”?
苏云锦还是叫来了饭菜,就在这院子里,然后自己看着书,陪着冉花遥吃饭。小童子看着自家公子对眼前的这个陌生姑娘如此温和周到,不由瞠目结舌,却不敢言语。
吃了饭,冉花遥依旧陪着苏云锦看书。
中间苏云锦开口问她:“冉姑娘原本就是住在栖水的?”
冉花遥见他主动说话,心喜:“听我爹爹说,原来我们是住在都城的,后来爹爹因公事外调才来的栖水。”
“为何是听你爹爹说?”
“因为我十岁那年病死了,后来活过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说完,又补充道,“况且,我们搬来栖水时,我还很小,想来也记不得的。”
苏云锦微微动容。
他曾几次下江南游玩,也来过这江南十大名镇之首的栖水,却不曾听说过这等离奇的事情。也是,她道自己是十岁那年病死复生的,这么多年来事情也慢慢烟消云散,自己又不曾在此地久留过,便真不知道还有这话。
“苏云锦,那你又是哪里的人?”
他此时还在想着她起死回生的事,乍听得她连名带姓地唤他,也是一愣,笑着道:“你是这世上第一个敢这么叫我的人。”
他说得风轻云淡,小童子在一边候着,听的却是心惊胆战。他没想到,那姑娘竟有胆量当着自家公子的面也直呼其名讳。
冉花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怕他一张口便要让自己改口跟别人一样叫他“锦云公子”,或是“苏公子”。她不愿,连唤“云锦”也不愿。心里正紧张,却听得那话便没了下文,转而答起了她之前的问:“我原先也是都城的人。”
“我倒是听说了,说你名动都城,才动天下,连朝廷文员都要称你一声先生的。那时候我还以为你该是玉冠蓝衣、美髯长须的老夫子模样,一见,却不知竟是这样的妙年华。”
苏云锦弯了弯嘴角,低头看着书。
“你缘何来的栖水?又缘何住在了我家隔壁?几时栽了那么多的斑竹,种了那么多的虞美人,落了这么好看的宅子?”
“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
冉花遥细细地想了想,才道:“你可喜欢我这样的姑娘?”
苏云锦正要翻页,听到她这么说,手中忽而一顿,抬起头来迎上她的眼睛。就算文采出众如他,此时竟也突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样的眼神,或许只是他还未完全理解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的深意,亦不明白面前的这个陌生的姑娘为何会问出这么一句别的姑娘绝不会也绝不敢问他的话。
冉花遥早就知道他不会回答,即便心里是做足了准备才问出的口,得到这样的结局也不免失落。
那时候她想:她的执念得化,却生了贪痴之心。不过她原本就是凡人,七情六欲俱在,也会为悲欢哀怨妒着迷,此时又是面对着自己心里头的那个人,即便真生了贪嗔喜恶怒而坠阿鼻地狱,她也是甘愿的。
之后冉花遥不再做声,只自己坐在一旁陪着他看书,傍晚时分便提了空篮子自行离去。
那日之后苏云锦便外出了。
冉花遥几日不得见他,当他是为了那句话而生了气,心下懊悔;又等了几日,仍不见他回来便生了怖,日日去敲那宅子的门,然后独自在那花园中端坐上一日,夜幕时分才回府。
小童子只知苏云锦的态度,却不敢揣测苏云锦的心思,起初时候便候在她旁边陪她等上一日;后来就习以为常送上些茶点由着她自己等着,因也怕她时不时就会抬起头来望着他问:
“苏云锦是不是不回来了?”
“苏云锦是不是不要你了?”
“苏云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