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亥大妃日日在努尔哈赤身边伺候，一时不慎触犯圣颜也是有的，可代善竟然无辜受累，接着又秘密处置了阿巴亥大妃近身的太监宫女，这件事就确实有些蹊跷了。
想到代善素日带我之意，这件事我总也不能袖手旁观，更何况这件事还牵连了阿巴亥大妃，女真人向来子凭母贵，这也是多尔衮和多铎为何如此受宠的原因，可若是阿巴亥大妃从此身陷冷宫再无翻身之日，那多尔衮是断无可能得到那个位置的。
可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被关起来就是被暗杀了，我总不能自己跑去问努尔哈赤什么情况吧？
多尔衮！
虽然心里还是生他的气，可事出从权，眼下也只好找他商量了。
“格格来了，谢天谢地，您好歹进去看看我们爷吧，这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奴才们急的都不知道怎么好了。”小路子苦着一张脸，看见我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桌上的饭菜一点没动，多尔衮神情落落的呆坐在书案前，凝神看着一卷画轴，连我进来亦未察觉。
我走进一看，那是一幅肖像画，画得颇为传神，仔细一看，竟是代善！
“这不是大贝勒？”
多尔衮一惊，这才发现我，“你想必也知道了额娘与二哥出事了。”
我微微“嗯”了一声，拿了一旁的四角圆凳，坐于他身旁。悄声问道：“可知道大妃和大贝勒为何被罚？”
多尔衮闻言向四周一望，确定没人便悄声道：“既是你，我便也不隐瞒了，这次是因为昨儿晚上额娘的一个丫头整理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掉出了这幅画，又那么巧被皇阿玛看到，就怀疑额娘与二哥有私，遂审问了那丫头，不知这丫头受了谁的指使，竟无中生有的编排了好些事陷害额娘，说额娘曾亲手做了点心给二哥等等，皇阿玛登时雷霆震怒，不由分说便发落了额娘和二哥。”
我闻言十分震惊，我与阿巴亥大妃只有数面之缘，可她给我的印象却是十分高贵、优雅的，绝对不像会干出这等事来的人，更何况以我对代善的了解，他也断然不会如此。
我细细看了看那幅画，心中百转千回，这确实是代善的画，也确实在阿巴亥大妃寝殿发现的，辩无可辩。
细细看了看这用纸，也确实是宫中之物，盯着画中人细细想着个中缘由，忽然灵光一闪，原来如此，只是这努尔哈赤的态度就奇怪了。
抬头笑着看向多尔衮：“忽然这件事摆明了是被陷害的。”
多尔衮苦笑着说：“我也知道额娘和二哥是被陷害的，奈何没有证据，如何替他们脱罪？”
我指了指那画中的代善：“这幅画用的是宫中御用的纸，栽赃的人思虑很是周全，盗用宫中的纸，这样就更说明这画是阿巴亥大妃所画，可他百密一疏，留了好大的一个破绽在这里！”
多尔衮漆黑的眼睛一亮，凝眉问道：“什么破绽？”
我指了指画中代善月白的长袍，腰际坠着的龙纹双扣环形玉佩：“自从16岁开牙建府之后，但凡入宫，按照礼制都是要穿官服的，尤其是阿巴亥大妃无非是在宫宴上才有机会见到他，是不可能画得出他穿常服的样子，若是别的衣服也就罢了，也可能是大妃凭着想象随手画的，可偏偏是这身衣服，是代善日常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大妃是断不可能见过代善穿这身衣服的。”
我笑看向多尔衮唇边勾起的笑意，继续说道：“如此亦可以说是代善画好送给大妃的，可这栽赃之人弄巧成拙就在于，他专门盗用了宫中的纸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可没想到恰是这一点让他露出了马脚。只是，不知道这栽赃之人谁？”
多尔衮合上卷轴，俊眉深锁：“哼，能想到如此计谋陷害额娘的，除了他还有谁？他这招连消带打确实厉害”
听他这么说，心中亦了然：“其实，如果我料想的没错的话，皇上也知道他们是被陷害的。”
多尔衮听我如此说，也是一惊：“皇阿玛知道？那他为何？”
我笑了笑低声道：“我很少佩服什么人，可对于皇上的睿智确是深为叹服的。他的心思，果然不是常人所能轻易揣测的。你这幅画是如何得来的？可是张海儿公公给你的？”
多尔衮先是一愣，随即了然笑道：“呵呵，原来如此，想来也是了，这张海儿跟着皇阿玛几十年，怎么可能因为我几句哀求就敢背着皇阿玛，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我还能把这幅画偷出来给我？只是皇阿玛这是何意呢？”
我凝眉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皇上一早就知道这件事是皇太极干的，之所以将错就错，无非是想表明自己并未怀疑他，并借此安抚皇太极及其党羽。”
多尔衮闻言一惊：“你是说皇阿玛受制于八哥？”
我点了点头：“没猜错的话，极有可能是这样的，皇上创立八旗分治当初是为了便于管理训练，提高作战能力，可在居室暂时稳定的时候这却也导致了大权旁落的局面，皇上之所以急于安抚皇太极，无非是想趁他不备收回兵权。”
多尔衮了然的点了点头：“皇阿玛一直都对八哥有所忌惮，但没想到他的势力已经强大至此。所以皇阿玛暗中给了我这幅画，目的并不是让我找出证据营救额娘，而是告诉我他什么都知道，额娘的冤屈终有一天会得雪？”
我微微点头，看向窗外，这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也有两天了，遮天蔽日的，墙角那片湘妃竹勉力支撑着，但破败之象已经很明显。
努尔哈赤虽然有意收回皇太极的兵权，但他终究是壮实迟暮，不复当年之勇，朝中忠臣就像押宝一样的站在皇太极这边，再加上如今内忧外患，他可还能撑到那一天？
如果努尔哈赤不行了，那谁来保护多尔衮？以他目前的实力，怎么跟皇太极抗衡？如果到时皇太极眼里容不下他这个昔日最受宠的阿哥，容不下阿巴亥这个大妃所拥有的势力，到时岂不是？
我突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可笑，就在一天前我还好恨多尔衮欣然接受了那装所谓的“政治婚姻”，恨他如此不把女人当回事，可如今想来，我竟十分庆幸这次指婚，也明白努尔哈赤给多尔衮留后路的良苦用心。
是我肤浅了，原来儿女情长与家国天下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可以忽略不计的。
只是不明白，既然多尔衮需要蒙古部落的势力，把我只给多尔衮也一样啊？难道是因为姑姑嫁给了皇太极，科尔沁的立场摇摆不定的原因？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我不能如愿，无非是权力争斗与阴谋诡计两厢均衡的结果而已。
烛花忽的地跳了一下，我笑道：“烛花跳，喜事报，这是喜兆呢？”
多尔衮神色忧伤的看着我：“喜事？哪还有什么喜事啊，喜欢的人我不能娶，额娘又被关进了冷宫。”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忽然就酸涩起来，有些微微的疼，一时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没想到，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的我们，竟也有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
我站起身，笑道：“你也劳神了一天了，饭菜都凉了，小路子，进来给你主子换些饭菜来。”
多尔衮也不说话，只是淡笑着望着我：“可还恨我？”
我装作没听到，见小路子进来，又嘱咐了两句：“这会子天晚了，你们爷一天没吃东西了，弄些个清淡点的东西来。”
小路子应了声“是”，便开始收拾桌上的饭菜。
多尔衮忽然就不耐烦了，对着小路子大声嚷嚷：“马上给爷滚出去！”
小路子这一惊可不轻，吓得手中的托盘哗啦啦掉到地上，看着收拾也不是不收拾也不是，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十四爷恕罪，奴才知错了，奴才...”
我见他那样子，也实在可怜，遂笑道：“不碍的，先放着别收拾了，下去弄些吃食是要紧。”
见小路子嗫嚅着出去，我缓缓弯下腰，将散落了一地的碗碟碎片一片片拾起。
多尔衮见我这样，忙过来拉我：“且搁着吧，回头让奴才们来收拾就是了。”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继续捡着：“你心里有气也是冲我，怎么和一个奴才过不去，何苦来招人背后骂你？”
多尔衮凝眉道：“他敢？爷打得他小子满地找牙！”
我笑道：“当着你面是不敢，背后还不许人偷偷骂你啊？”
多尔衮看着我的笑脸一瞬间神情有些恍惚，许是房间里的红烛快要燃尽，光线变得有些灰暗，怎么觉得他的脸变得有些不真实呢？像一幅滴上了水的丹青，渐渐铎上了层层的氤氲。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年夏天，那个有着旖旎的皂香的男孩，也有着如阳光一般潋滟的眼神。
多尔衮拉我起来，伸手抚上我的侧脸，凝眉道：“玉儿，你肯对我笑了，你原谅我了是不是？我一直觉得你这次来是为了救二哥，并不是因为担心我，现在看来，你也是有那么一点点担心我的是不是？”
眼前的人，那阳光般潋滟的眼神依然会灼的心底烧痛，那份痛太过分明的提醒着我，关于石川的一切我竟半分也没忘，才知道漠然下埋藏的记忆原来早已深入骨血，每一次触动都碎裂心腑。
那些痛苦的回忆就像深沉蔚蓝的海底，将我压的几乎不能呼吸，一颗心因为疼痛而不住的痉挛着，可悲的是，越陷越深的我，竟然不原意上岸。
半晌，看到多尔衮焦急注视着我的眼神，方虚弱的笑了起来，笑得像隔江的梨花，被影影罩罩的雾气晃得有些不真实：“我并没有生你的气，傻瓜，你有事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如今大妃的事情也算有了底，你赶快乖乖吃东西，我们还要想个办法给大妃送去消息，让她在冷宫里起码心里还有个盼头，日子不至于过得太凄苦。”
多尔衮眼神柔和的看向我：“玉儿，娶恩齐娜实在非我所愿，我也无力违抗，但我心里真的只有你，永远都不会变的。”
我含笑点点头，心中却潮湿一片，又是“我心里只有你”，多久以前，石川也是如此对我说，在那么多个看不到明天的日日夜夜，在我耳边反复的低语。
这一次，我还可以再相信一次男人的承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