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直不是第一次见到大小姐莫青竹，但每一次见着，早已锻成铁骨钢经的心性，都禁不住的微微一颤。
面前端坐着的锦衣女子，身段妖娆高挑、玲珑有致，一颦一笑间似春风拂过，能让大地为之一暖，层林为之一新。
哪怕在前世见识过各式各样美人风姿的柳直，也不得不感叹一声，原来这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美得沁人心脾，美得祸国殃民。
偷偷瞄了好几眼，意犹未尽的柳直心不甘情不愿的收回目光，换上这三年往来不变的清澈眼神，谦恭的喊了一声：“大小姐。”
莫青竹颔首轻点，美目停在柳直显得局促不安的脸庞上，嘴角勾勒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朱唇微启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些事情要交待，这些事，除了你之外，托与他人我确有些不大放心。”
柳直心中明亮，这三年他在莫府表现得中规中矩，除开那次救治“紫叶天株”外，丝毫不显锋芒，能够值得大小姐托付给自己的事情，也只有她心爱的那一圃花花草草了。
“大小姐尽管吩咐便是，小人自当尽心尽力。”
柳直回答的声音不高，却自中透出一种坚定的信念，若是只看表面的态度，恐怕比那些在莫府干了十几二十年的老仆更为虔诚。
“其实这正是你拿手的事情。”莫青竹还是比较满意这个看上去愣头愣脑的仆人的表现，她将一本账册模样的大书交到柔儿手中，再由后者转给柳直，徐徐道：“这是花圃内所有品种的详细清单，其中大部分想必你是了解的，毕竟你也帮手了不短的时间。不懂的可以问花匠徐固，他常年照料，该是都清楚。”
说到这，莫青竹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一双美目平静的注视着这个卑微的下等杂役：“柳直，我以莫府大小姐的身份宣布，从今日始，你便是莫府花圃的管事，只听命于我父亲，就算我和大管家风伯，也没有权利对你发号施令。”
闻听这话，柳直身子一僵，急忙抬头，愣愣的看着莫青竹，半响才回过神来，支吾道：“大……大小姐，这……？”
莫青竹的这个决定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但转瞬一想，柳直便明白过来。
他虽是莫府的下等杂役，却并非卖身在莫府，工期一到，便能够选择走还是留，莫青竹的任命书，就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柳直牢牢绑在莫府，要知道，对柳直这种“白身”来说，管事一职的待遇可以称得上极为丰厚，普通人在外死命打拼一辈子，可能也抵不过在莫府干一年管事。
一旁的柔儿显然也没有料到莫青竹会有这般决定，下意识地道：“小姐，这，可不合规矩……”
“规矩！本就是用来更改的。”
莫青竹柔荑轻抬，打断了柔儿，她继续看着因“兴奋和紧张”而涨红着一张脸的柳直：“且不说在北燕城，至少莫府近千人中，你是唯一能够将‘紫叶天株’医好的人，这样的能力，配得上管事一职。”
见柳直还有些愣神，莫青竹又补充道：“花圃的事，你也不必事必躬亲，你没有灵气傍身，长时间呆在花圃中，对身体损害很大。不是必要的事情，就交给花匠们去做吧。”
柳直心中一暖，莫青竹的关心，让他相信这个女子的确出于好意，区区“白身”，能够得到一个灵者都求之不得的管事职位，本该是莫大的幸运。
只是，要成为一个贵族豪门的管事，也是有条件的。
这个条件，是一辈子都得在该府为奴为仆，还得延续到子孙后代，若有朝一日被赐予府姓，更是莫大的荣耀。
但这些仅是对古木星人来说，至于柳直，他可不愿一辈子都在贵族大院里奴颜婢膝着，就算是这三年的蛰伏，也不过是因为尚未跨入先天，且王胖子等人给的屈辱还未曾百倍还之，不然他早就远走高飞了，哪会等到现在。
柔儿虽是迷糊，却并不笨，不一会儿就明白了自家小姐的用意，转眼看着似乎被幸福冲昏了头，仍旧傻愣愣的柳直，不禁抿嘴笑道：“呆子，还愣着？还不赶快谢谢小姐？”
莫青竹也是信心满满的望着柳直，她相信自己给予的恩泽，面前这个身无灵源的“白身”青年是无法拒绝的，别说拒绝，或许这家伙连想都没想过，这样幸运的事情会降临在他身上。似乎预料到了柳直的热泪盈眶与千恩万谢，莫青竹精致清雅的面庞上，泛出一丝温润的笑容。
“抱歉，大小姐！”出乎二女意料的回答，柳直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歉然道：“这件事情，请恕小人无法答应。”
此话一出，内堂一时寂静得有些可怕，柔儿不敢置信的看着柳直，又望了望同样惊讶的自家小姐，圆润的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去。
震惊过后，却是满腔的愤怒，柔儿手指发颤的指向柳直，张了张小嘴，你了好几次，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按理来说，这事柳直本就有权利拒绝，他只是莫府雇佣的长工。
虽然嘴上不说，但小婢女的心理，却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倾泻了出来：“什么人呀，真是不知好歹，小姐都破了规矩提携他，不思感恩就罢了，竟然还这样明言拒绝，以前看着挺憨厚的人，原来是一愣货，活该丢了这管事的位置，活该！”
另一边，莫青竹显得则冷静许多，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的女人有些好奇，轻声发问：“能跟我说说理由吗？”
柳直犹豫了一会儿，思量了许久的他，终于鼓足了勇气，似是带着极为崇高的信仰，像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像是个庄严的军人一样，抬着头，神圣而肃穆的道：“大小姐，我希望自由！”
短短五个字，从柳直口里蹦出，却让莫青竹瞬间呆滞。
我希望自由！
莫青竹喃喃念叨一遍，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触动了，美丽得惊心动魄的俏脸血色全无，惨白透底。
平素淡雅恬静的她，像是见着了极为惊恐的事情，不可思议的望着柳直，心里大声呐喊着。
怎么会？
这样一句话怎么会出自一个“白身”青年之口？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奢望自由？他不过是个“白身”！一个毫无灵源、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身”！
不！他不理解“自由”的涵义，他只是在随口胡诌，他只是臆想着。
自由！可并不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就像并不是期盼爱情，它就会降临一样。
如此自我安慰下，莫青竹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她的眼眸停留在柳直略显粗糙的脸庞上，语气不经意间严厉起来：“自由是需要努力争取的，可不是空口泛谈就能获得，你不过是一介‘白身’，又要用什么去争取自由？”
柳直怔了怔，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莫青竹如此凛然的语气，更没料到方才的短短五个字触痛了这个女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便恢复正常，缓慢而有力的道：
“大小姐，小人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有句话叫有志者事竟成。小人知道，自由不是随口说说就能实现的，但小人愿用这一具血肉之躯，用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去换取。大小姐，我相信，就算是渺小的井底之蛙，也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也会努力蹦跶，希望有朝一日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是‘白身’没错，但这并不代表，身为‘白身’的我，就没有了梦想的权利！”
他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随着情绪的波动，语调越来越高，直到最后，透过躯体，深深震颤着莫青竹的灵魂。
莫青竹哑然无声，踉跄着后退两步，神色间若有所失，脑海中只回荡着柳直那句引吭而出的话：我是‘白身’没错，但这并不代表，身为‘白身’的我，就没有了梦想的权利！
绝美的女子脸上，那一双比星辰更为明亮的眼眸此刻完全失去了光彩，似是丢掉了魂魄一般，她痴痴的坐在椅子上，不住的呢喃着。
“梦想？自由？这些，真是奢求吗？”
“那么，他为什么不这么觉得？”
见着莫青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柔儿顿时慌了，她不知所措的扶住莫青竹，焦急的问道：“小姐，您，您没事吧？”
自从十四岁开始服侍莫青竹以来，柔儿还从没见过自家小姐如此惊慌的模样，原本完美无缺的脸庞惨白如霜雪，双眼无神，就连手臂上都是阵阵冰凉。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婢子！”柔儿又轻唤了一声，见莫青竹毫无所动，一时更慌了。
“别担心，我没事儿……”莫青竹长吁一口气，情绪很快调节过来的她，惊疑不定的瞧了瞧柳直，此刻这家伙脸上全然没有方才的理直气壮，倒是有些惊惧与害怕似地，埋着头，一副做了错事的小孩模样。
“我该向你道歉。”
出人意料，莫青竹非但没有斥责柳直，反而用委婉中带着歉意的语调，缓缓道：“你说得没错，每一个人，无论贵贱好坏，都该有梦想的权利。方才言语中若有冒犯，还请你能够原谅。”说罢，莫青竹欠身一礼，对着柳直，对这个卑贱不堪的下等杂役。
柔儿张大了小嘴，吐出舌头，半响收不回去。
柳直一副惊惶无措的模样，连双手都不知该摆在哪儿了，想要扶住莫青竹，但又有些不敢，几乎是要哭出来：“小……小姐，不可，小……小人……当不得如此大礼。”
莫青竹却是此意已决，平素的她温和亲切，素识大体，若不是方才被柳直触及逆鳞，也不会直言不讳的点出对方是一“白身”，毕竟揭人伤疤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何况还是柳直最深的伤疤。
“小姐……”柔儿见小姐欠身施礼后，再无直腰的征兆，不由得怒视柳直这个罪魁祸首，低喝道：“呆子，你还不快答应。”
柳直一脸茫然：“什，什么答应？答应什么？”
“道歉呀！！”柔儿几乎咬碎了贝齿。
“噢噢噢……”柳直恍然大悟，急忙朝着莫青竹点头哈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冒犯了小姐，实在是无心之失，还请小姐原谅。”
柔儿白眼一翻，差点晕了过去，是让你接受小姐的道歉！你一个劲的道歉干什么？你能更呆一点吗？
瞧着柳直呆呆傻傻的样子，莫青竹却是扑哧笑出声来，她本就不是执拗的人，看柳直模样，似乎也并未在意方才那一句“白身”，心中稍稍释然，身子也缓缓挺直了。
“好了，柳直。”只在一瞬间，莫青竹又恢复了往日的端庄雍容，淡淡道：“既然你不愿做管事，我也不便勉强，其余的交待就不说了，你先下去吧。”
“是，大小姐。”柳直弯腰退下，待到内堂门口时，小心的抬头一瞄，只见莫青竹无神的望着茶几上热气弥散的香茗，俏脸带着淡淡的失落，复又一声轻叹。
她原本以为能在嫁入项家之前将能遗留的事情件件料理妥当，哪想到柳直竟会拒绝出任管事一职，这样，若许久之后，母亲心爱的“紫叶天株”有异，又该寻何人医治？
难道，注定要带着遗憾离开这生养成长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