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午起,柳纤纤与苏逐波的女儿便赖上了秦瑄的书房,秦瑄也一个下午也都呆在书房里给一本杂记作注。这四月的下午还是有些热的,见秦瑄的额头沁出了细汗,柳纤纤便寻出了折扇,站在一旁轻轻地给秦瑄扇着风,一扇就是一个下午。苏雪则站在书桌旁磨了一个下午的墨,小宁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了一个下午——这些事本应该是他做的。
窗台镀金时,秦瑄放下手中的笔,两眼微眯看着洒进来的略有些刺眼的夕阳,伸了一个懒腰,又抑不住轻咳了一声,柳纤纤方停了扇子,给他捶背,苏雪立马倒了一杯热茶,送到秦瑄的手边一反平常野蛮火辣的语气,柔声道一句:“表哥喝茶。”秦瑄心中诧异,但是还是极自然地接过茶呷了一口,斜睥一眼一旁你推我我扯你袖子的苏雪与柳纤纤,方开口道:“两个丫头又惹出了什么祸?”
秦瑄发话之后,两个人又相互推搡了一会儿,柳纤纤被苏雪大力推到秦瑄跟前,又回过头狠狠地瞪了苏雪一眼,苏雪凶狠地亮出随身携带着的银针,柳纤纤极委屈地回过头,面对这秦瑄弱弱地回了一句:“没惹祸,是想瑄哥哥帮一个小忙。”
秦瑄放下手中的茶,两只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嘴角带着了然的笑意,仿佛在说:“就知道那你们两丫头无故献殷勤,不是惹祸了就是有所求。”明知她们有所求,却不主动开口问她们“所求”。
见秦瑄沉默着,柳纤纤只好硬着皮头飞快地说下去:“就是想请瑄哥哥带我们去绮思楼。”说得快,声音也自然大,在一旁给苏雪与柳纤纤倒茶的小宁听之后将茶水倒到了桌子上,苏雪迅速地跳到窗前向窗外的院子张望着,确认院子没有人之后,又回过头来狠狠地剜了柳纤纤一眼。
“去绮思楼做什么?那不是女儿家该去的地方。”秦瑄皱着眉头责备道,谁都知道绮思楼是全杭州最大的青楼。
“哎呀,表哥你就带我们去罢,反正会让你不虚此行!”苏雪咋呼道,一点都没有方才磨墨递茶娴静温柔的样儿。
“那你们也得告诉我你们去那里做什么吧?”看着两个丫头有些坐立难安,秦瑄拿起了桌子上的茶又喝了一口缓缓道。
“表哥不知道绮思楼来了一个名叫小荷的舞姬?”苏雪瞪大了眼睛。
“她的舞听说是全杭州最好的舞。”柳纤纤也没有了方才的忸怩,快言快语,听起来像是两人一唱一和。
“小荷?”秦瑄轻声念着,映象中似乎有一个叫小荷的清丽如荷的女子,那日游西湖还是她载着他游湖。略沉思了一会儿,秦瑄又道:“你们两去换衣服。”
“表哥最好!”苏雪俯下身像小时候一样搂了一下秦瑄的脖子,又迅速放开,跳起来撒腿跑出了书房,柳纤纤看在眼里,心里泛起一丝丝的酸意,但是表面却依旧如常欢快道:“我就知道瑄哥哥最好!”
“还不快回去换衣服。”秦瑄温柔笑道,他一直视柳纤纤与苏雪为亲妹妹一般,也从没想过她们在自己的心中孰亲孰疏,所以纵他善于察言观色,也没看出柳纤纤的醋意,也没有看出柳纤纤对他不仅仅有对兄长的依恋,还有对恋人的爱慕。
很快柳纤纤与苏雪换好了衣服,秦瑄也更明白了为何她们要求自己帮忙。且不说柳纤纤,就是苏雪虽说是一身蓝色的长袍,嘴上黏了两撇胡须,口中还叼着一根药草做出痞痞的样子,全身上下也带出了点男子的痞气,眼中还含有一点男子沉睿的英气,但是粉嫩的小脸,小巧而高挺的鼻子,嫣红的小口,为了凸显英气而紧束的纤腰,一看便知是一个女子。而柳纤纤一袭玉色的宽袍更显身材纤细窈窕,柳眉杏目,延颈秀项,齐腰的墨发用玉冠束起一半,其余的都披散下来风吹发舞衣动,人更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子。秦瑄在心中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两个丫头无论怎么扮,都能让人一眼看出是一个女子。
那苏雪还好意思地问一句:“表哥,如何?”
秦瑄淡淡地答了一句:“姑父看了一定让你在自己的身上试十天的针。”
苏雪怏怏地吐了口中的草,扯下了嘴上的胡须。
到绮思楼时,虽夕阳未收尽,楼中已是华灯初上,人声鼎沸。一个小厮在门口拦住了秦瑄赔笑道:“客官小荷姑娘就要献舞,进楼的人每人都要收二十两银子。”秦瑄在轮椅上愣了一下,就拿出一张百两的银票丢给了小厮,自己推着轮椅进去了。穿过一道走廊,拂过几道门上的珠帘,才到大堂中,虽说这绮思楼在门口门人都收了二十两银子,但是这楼内还是人满为患,秦瑄进入这大堂中时已经很难找到空桌。众多公子倚红伴绿,缓缓地喝着杯中的酒,焦急地向玉台张望着。
苏雪踮起脚尖在人来人往的大堂中张望,终于在一个灯火阑珊的角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少年,一个你脸色苍白明显带着病色的少年,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身边没有美人,面前没有美酒,灰色寒碜的儒衫与满堂的华衣锦服显得格格不入,或许是因为那个位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少年孱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他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居然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的安静,亦没有坐到那桌去。见那少年旁边还有空座位,苏雪拉着柳纤纤,又一边招呼着秦瑄过去。
“小凌,”苏雪叫着少年的名字,小凌抬头看见苏雪一身男装打扮,拉着一个着玉色长衫的女子笑嘻嘻地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坐轮椅的儒雅俊秀男子。“你怎么在这儿?”苏雪打完招呼也没客气就拉着柳纤纤做在小凌的身边,刚刚坐定见小凌的脸色是在苍白得过分,又忍不住责备道:“你的病好不容好了一点,更应该好好静养,怎么跑这里来了?”
“姐姐在这里卖舞,我不放心她就跟过来了。”小凌说的是实话,但是在苏雪的耳中又变成了另一层意思,“小荷姐姐恐怕是在担心你吧,你还担心她,你不想想自己的身体!”苏雪火辣辣的一通话,但是说完之后也没忘后面还有秦瑄正推着轮椅,又跟着补充道:“今天就原谅你,以后身体不好不能出来乱跑!这是我表哥和我朋友,你这里位子多,多个人也热闹。”说完就反客为主还没经过小凌同意,就将秦瑄推到小凌身边坐定。
小凌对双脚残疾的秦瑄甚有好感,两人都是爱书之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话投机时万句亦少。两人谈着谈着就谈到了自己的病,得知秦瑄的腿是为寒影针所伤,少年明显地一震,秦瑄心中好奇,这少年读书虽多,但绝不是武林中人,对寒影针不应该如此敏感才是。未等他将心中疑惑道出,大堂就安静下来了,又一阵悠扬的琴声飘起,台上的层层帘幕徐徐拉开,一位穿着桃红舞衣,戴着桃红面纱的少女立在玉台中央,秦瑄仔细看着,发现这个少女就是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少女小荷,也就是小凌的姐姐,心中十分惊异,本是如荷般的女子,怎沦落至此?
秦瑄瞧着小凌,少年的脸上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与众人一样在静静地等着姐姐献舞。
玉台之上,小荷将一杯酒举高,舞袖顺着手臂落了下来,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小臂,仰头,另一只手轻轻挑开面纱的一角,罗裙翻飞,酒杯倾倒,杯中酒尽数落入樱桃小口之中,台下众人叫好,小荷将酒杯甩下台,开始了舞蹈。水袖如云,甩出飘洒写意,收回风卷残云,罗裙似花,旋时常开不败,静时含苞欲放,舞姿轻盈,妙曼多变。她用生命所有的生命热情,用所有的心神交融于舞,众人看得自然是如痴如醉,直至灵魂随她的舞畅游天外,舞尽时,灵魂半天没有回归。
“再来一支,再来一支!”台下众人像往常一样叫嚣着。小荷站在台上,微微一笑,透着桃红的面纱,清浅的笑更是如梦如幻,却又是魅惑众生,纤纤玉手接过台下递过来的一杯酒,撩开面纱仰头干脆地喝下,随后又向众人行了一礼,缓移莲步退到玉台落下的层层如烟的帘幕后面。
秦瑄却在众人一片叫嚣声叹了一口气,舞美,却是一支伤神的舞。江湖中人都知青城派武功追求尽善尽美,每一招都凝了无数心神,练起来颇为辛苦,但是有时却又一种迷惑人心的效用,这舞能使观众看痴看得醉,其中很多的舞技就是化用了青城武技,若是将那飘洒的舞袖换为薄长的剑,那就不是舞而是武了,可惜这小荷空有武功套路姿势却脚步却是极其虚浮。
小荷退到台后将自己的精致的舞衣换下,又洗掉妆容,若不仔细地看她的眉眼,很难认出刚刚在台上千娇百媚的舞姬就是现在青衣粗布的农家女子。她走到小凌的那桌坐下,对于这慢慢的衣着人一点都不感到诧异,其实在台上时,她的一笑就是对着小凌的。
“小荷姐姐你刚刚的舞跳得可真好啊!”苏雪的眼睛永远是最尖的,小荷换衣服后向着这边走来时她就看见,大声嚷嚷道,幸好现在这大堂中又是人声鼎沸,除了秦瑄等人,其余的客人都没有注意到这如荷般的女子就是刚一舞倾城的舞姬。
小荷走到小凌身旁对着众人大方一笑,“秦公子,苏姑娘,这位是......”小荷看着坐在秦瑄身旁穿着玉色长袍的女子。
“我未来的表嫂柳纤纤,也就是你口中的秦公子的未婚妻。”苏雪指着秦瑄玩笑道,其实她早就看出柳纤纤对表哥有意,而表哥这个呆瓜似乎没一点觉悟。
“原来是秦夫人。”小荷熟稔而又客套地与众人打着招呼,看着苏雪一脸戏谑与柳纤纤酡红的脸色心中一笑,坐在了小凌与秦瑄旁边。
“姑娘还是称我纤纤好。”柳纤纤小声说着,并不想解释这个有些美丽的错误。秦瑄与苏雪常常在一起,也常常听她开这种玩笑,知道越是要多说什么到最后越是什么都说不清,所以对这个“未婚妻”问题也缄口沉默。
“秦兄的腿虽是被寒影针所伤,但苏大夫医术高超,秦兄不用担忧。”小凌进行着刚刚小荷的舞而戛然而止的话题。
“小凌你不是江湖之人这寒影针的毒你是不知。”苏雪感叹了一句,又道:“我是大夫,但是从没见过这般复杂而又狠毒的寒毒。”
“小雪你要相信你爹。”秦瑄笑着说道,语气从容,似乎将腿残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表哥你别骗自己了,你中的寒影针你还不清楚吗?”苏雪的医术被质疑很不服气。
“且爹爹都说过这寒影针的他一时也解不了。”说完之后又有些后悔了,懊恼地补充道:“虽然我不会解,但是我爹爹多试试就一定会了。”
秦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多试试就一定能解开”是姑父在最初的时候安慰他的吧,已经试了一个多月,依旧无什么起色,其实在心里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为了让亲人放心,他才在这一个多月里忍受这“多试试”所带来的痛苦。
“对呀,秦公子应该相信这苏大夫,这毒一定能解!”看到秦瑄的那抹苦笑,小荷出声安慰道,而坐在旁边的小凌却轻轻地舒了口气,她说能解就一定能解。
“瑄哥哥现在只是时间的问题,再过几天什么的,说不定苏大夫开的药就见效了。”柳纤纤也看见了秦瑄的苦笑,心中有些难受,这句既是安慰他的也是安慰自己,“再说有我和小雪在天天烦你,这毒一定被我们烦走的。”她调皮地向秦瑄吐了一下舌头,故作轻松道。
“也是,你们天天这么烦,我的腿总有一天想走。”秦瑄顺着柳纤纤的玩笑说下去,其实这半个月来真难为了两个丫头,性子都那么好动,却一直安静地陪在自己身边。
“哼,表哥就是喜欢欺负我们两个弱女子。”苏雪一撇嘴,不太喜欢秦瑄的玩笑。
“今天到这绮思楼来是为了寻乐子,别老是说毒啊,毒啊,多扫兴!”看见苏雪有些不乐意,秦瑄的脸色有些尴尬,小荷娇嗔道,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对了,听说今晚玉香也来献舞了。”苏雪被小荷提点一下,立刻想到今晚还有一位现在鲜少出来献舞的美人要出来献舞,便咋呼道,目光也立即转到了台上去,大家被她这一咋呼也将目光转到台上去了。,幸好玉香此时才刚刚出场。
“姑娘这舞跳得很辛苦吧?”秦瑄在小荷耳边压低声音问道。
“辛苦又怎样,穷苦人家有谁是不辛苦的?”小荷感叹道。
“将青城剑法融于舞技,这份心思倒是玲珑,可惜这青城剑法舞起来本就极其伤身也伤神,秦某还听说这青城派最宝贝他们的剑法,若是......”秦瑄欲言又止,江湖中人都知道青城派弟子对不尊重他们剑法的人也极尽侮辱。
“公子生在富贵家,不懂我们这些穷苦人家日子清苦,如果连命都没了,尊严算什么?”小荷冷笑道,“也不瞒公子,小荷曾在青城派学过几年艺,只是学艺不精被本门所弃,现在沦落至此也没什么谋生的法子,只好在这青楼卖舞。”小荷将嘴角的冷笑收尽,坦诚道。
“秦某只是想劝劝姑娘少在这里卖舞为妙。”秦瑄将手中折扇缓缓打开,轻轻一扇,也扇去了一句话:“芳华易逝人易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