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在张大奶奶眼里,云起对筱絮的态度很微妙,要说还在心上,却事事只礼数周到,可要说真的放下了,又绝不在自己跟前提起筱絮。就连今日要和筱絮夫妻一同拜会叔叔府上的事,自己还是从婶婶那听说的。张大奶奶忍不住想,如若婶婶没有告知我,如若我直到今天早晨梳妆都还不知道,他会不会忍不住亲口和我说?他会不会……索性不去了?
张大奶奶撩起车帘,看着把马匹稳定在自己马车左前方半个马身的背影。他从来不会像正国公,或者定国公那般,兀自走在马车正前。他像父亲一样,从来不会在妻子面前彰显自己的家主地位,永远都不在人前给妻子难堪,对女子的体贴和照顾似乎已根深蒂固在了张氏男子的骨子里。
张大奶奶心中却苦涩,是啊,即便婶婶没有告诉我,他也会让我从别人那知道的。甚至连婶婶的告知,都可能是他特意安排的。他这样样样周到的人,哪里会让彼此难堪?这么多年过去,张大奶奶平静和美的夫妻好梦,终究还是被筱絮搅乱了。
终究是我当初,占了她的位子,夺了她的夫君,作了她的美梦……
张大奶奶心中艰难,下了马车也与张云起一路无话,临近正厅,却听见里头一阵欢声笑语。张云起夫妻一愣,筱絮夫妻已经到了?疾步进厅,李家众人都在,却是定国公夫妻到了。小九拈着信笺,正趴在李夫人腿上撒娇卖痴:“这可是悦姐儿自己写的,婶子总该信我了吧?”
张大奶奶松口气,她与云起毕竟比筱絮他们早些来京,又是长姐长姐夫,真要比筱絮晚了,不知各人心里又得多转多少念头。只是,李家见亲,小九和定国公来凑什么热闹?莫非……
张大奶奶的脸色蓦地不自在起来,看向身边的云起欲言又止。这小九当真胡闹,就是帮衬自己也要看什么时候!这不是上赶着让云起误会自己要给筱絮下马威?
云起也高深莫测看了眼张大奶奶,心里不多想是不可能的。我刚没和你商量定下与筱絮夫妻见面的事,你就瞒着我把小九夫妻叫来,这算什么?
小九只瞥了哥哥嫂嫂一眼,便继续和李夫人说话。
定国公看了看神情莫测的张云起,微有些尴尬。自云悠过年那一场大病,张云起对自己的态度急转而下,一幅再不愿多交的样子。他又看了眼有苦难言的张大奶奶,心里叹了口气,再尴尬该说的也总要说,总不能让云悠好心反添不是吧。
“前两日与云悠闲话,无意间说起陈夫人抵京要来李府拜会的事。谁知她上了心,说和陈夫人是打小的交情,怎么都要来见见。我看她见陈夫人是假,趁机溜出来逛逛才是真心!”
李阁老夫妻笑起来,引得云悠回头瞪他。
张云起看了眼定国公,张大奶奶忙笑说:“今儿亲眼见着了小九,你总该信我说的,小九当真大好了吧?”
张云起与李家众人见了礼,才淡淡回她:“我总是信你的。”
张大奶奶鼻尖一酸,扯开笑容掩饰泛红的眼眶。
也不知张云起有没有看见,只是问云悠:“悦姐儿给你信了?”
“是。她说表哥特意买了处院子,雇了护院和佣人丫鬟,让她独住。对外说是娘家私产,而悦姐儿是他订了亲的未婚妻,待表哥得旨回京,就要成亲了。”
“卓盛此事,做的也算稳妥。”又对李夫人道,“只是西北苦寒之地,委屈了悦姐儿要受风沙之苦。”
李夫人拿帕子拭泪,反是李阁老豁达:“自古好事多磨。我就悦姐儿这么一个女儿,倒不求她日后能如何尊贵显达,哪怕她劳神劳力劳形,只要能不委屈自己的心意,顺心而为,也是福气。唉……倒是对不住定国公了!”
定国公忙示意无妨:“小儿女家的情事,岂是咱们做父母兄长的,能左右的?我与阿卓也是过命的交情,阁老不用太在意。”
李阁老又看向张大奶奶:“我李氏,素来是望子成龙,愿女无忧。嫣然呐,对儿女的心思,大哥(张大奶奶父亲,余杭李氏族长)与我是一样的。他来信要我嘱咐你,你夫云起有鸿鹄之志,我李氏女儿虽多,嫡长只你一人,故而能配得上他的也只你一人。你定不可让家族失望,让张氏失望。男子在外修身,女子于内修心,心宽而万事可开,心窄而万事难容,这个道理你需谨记。”
即便筱絮之夫中了榜眼,余杭李氏看重的,依然只有张家大奶奶李嫣然一人。当初如是,如今依然如是。
张大奶奶喃喃道:“父亲……”
“这孩子,说的是你嫂嫂,你做出这幅样子是为何?”李夫人的笑声突地惊起满堂沉思。
云悠原本一幅苦思冥想的样子,此时讪讪道:“我父亲就从没告诉过我什么,男子在外修身,女子于内修心,心宽而万事可开,心窄而万事难容的道理,可见同为父亲,我父亲对我,不及李伯伯对嫂嫂用心。”
幼稚言语引得满堂笑。
李夫人笑得更欢畅:“傻丫头,那你父亲平日里都教你什么啊?”
“琴棋书画诗酒茶……”云悠掰着指头,看了眼远处含笑的定国公,改口道,“父亲什么都教了我一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教我。算来算去,也只有那么一句,说什么有些事,只有等我一步步经了艰难,懂了无奈,到了一定的年岁,才会真正明白。仿佛我日后一定会吃苦,不吉利的很。”
众人又笑,李夫人看着她成亲一年,依然小女儿情状,不禁感慨:“你啊你,和悦姐儿那傻丫头一样,总是长不大。”
提及悦姐儿,李阁老不免伤感:“你们同为老幺,又是女儿,我们做父母的对你们哪里舍得要求?不过求你们自己高兴,我们也就高兴了。哪怕日后真吃了苦,也总还有我们,有你这些哥哥们帮衬着。要不怎么说望子成龙,愿女无忧呢?”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张云起,又望了望定国公。李阁老自悦姐儿私自跑去西北,深深自责当初没有体察女儿的心思,对自己这两个侄女的事也就上心很多。尤其是对云悠,她在李阁老眼里本就是另一个悦姐儿,又貌似夫妻不睦,更惹人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