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定国公踏月来访,商议的就是求娶张氏小九,也就是靖北老侯爷嫡亲外孙女之事宜。
名将惜名将,除了那不知抽错了哪根筋的二郎魏卓盛,老侯爷,世子和世子夫人倒是都很看好这门亲事。
只是这婚事如何能成,还得颇费一番思量。
定国公沉吟道:“听闻九小姐已另有婚约,张大人乃当今太子启蒙恩师,我若去求旨赐婚,一来张大人好对那邵氏有所交代,二来,也免得张阁老因这等婚嫁小事,对张大人心生嫌隙。”
张阁老要把定国公招为自家长房女婿的心思,想在座众人早已听魏卓盛说过了。这样由自己直接去请了圣旨,四房就成了不得不遵旨,多少能摘清一些,聊胜于无。
不成想其他几人对视一眼,似有难言之苦。
沉默良久,老侯爷才深叹出一口气:“此事仓促,请旨赐婚是唯一可行之法。只是,这旨意,却万万不能通过太子……”
定国公一愣,饶是早已见惯了贵戚权贵之间,那些明面上不可说的错综关系,此时也从不由得心底里滋生出一股寒气。
太子,在亲外公和昔日恩师之间,到底是何等立场?难道不是像江秉义所说那样,单单亲近四房?想起下午江秉义提起张九小姐时,那正国公和魏卓盛瞬时反常的反应,还是说这张九小姐,在太子以及张氏众人心里,恁地特别?
“况且国公爷现在已是待罪之身,贸然进宫求亲并不稳妥。罢了,还是我,直接走一趟养心殿吧。”
养心殿,是皇上卧榻的地方。靖北侯府在这万变朝堂之上,巍然中立了近百年,竟是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搅进这一滩浑水,堂堂正正地出面相助了?
定国公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睿狡如狐的魏老侯爷,终于起身,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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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老侯爷心里清楚,外孙女这婚事成与不成,主要还在于自己那状元女婿。
所以听闻外孙女不愿立时前来,也并没有如何在意,只是就此数落了女儿一句:“小九这脾气,也该有人管管了。你们一味这般娇着惯着,等她大了就要后悔了!”
张夫人三十七八的年岁,虽是简髻轻鬓,裙也只八成新,行止之间却自有一种慵懒的高贵,淡淡一笑,也神采耀人:“父亲这话骂的不公。您自己都舍不得管,女儿和女婿还能越过您去?”
老侯爷哈哈一笑:“小九可不就随了你这性子!我呀,还真找了个能护着小九,管着小九的人!”
张大人夫妻相视一愣,老侯爷却已兀自说来:“我给咱们小九,相中了夫婿!”
张家大爷张云起袍服流光,此时也皱皱眉,转身向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的二表弟看去。魏卓盛撇撇嘴,就差没冷笑出声。
老侯爷瞪他一眼:“别理那小子!不让你来非要来,来了还敢甩脸子!不许说话,老实坐着!”
张大人一身轻便士子衫,有些尴尬地对老丈人道:“岳父有所不知,小九,已订了亲了。”
“哼!听说了,不就是那清河邵氏的小子么?清河那么远,你们也舍得!”
张大人淡淡一笑:“岳父放心,我们自不会让小九一人前往。说起来,如今朝堂已定,太子威信渐起,功已成,我张氏也该退了。清河为我张氏祖宅,青山秀水,倒也适合归隐。待得年底回京述职,我便与太子详说。”
这样一来,清河邵氏倒真是一门好亲,有父母长辈们在跟前看着,饶是小九性子再折腾,也自可一生安稳无忧。女儿女婿这一步,也算是煞费苦心。只是……
老侯爷看看风采夺人的外孙,很不甘心:“你这时退了,岂不是把云起一人,置于你那大哥的刀俎之上?”
张大人不以为意:“男儿年轻之时,有机会苦其心志是好事。再者有太子看着,功名垫着,云起即便仕途曲折些,也自可成就一番伟业。”
恩师举全族之力相助,却功成即退,这份恩情,这份内疚,太子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忘,不敢忘的。
“正国公,长宁侯和右路的邱都督,你都不管了?”
“呵呵,正国公谋略在怀,不用我操心。长宁侯忠厚老实,对太子忠心耿耿,有四丫头看着,一生也可顺遂。邱都督生性不羁,本就无心夺嫡,也无心权谋,四川云贵富庶偏远,他也乐得逍遥。太子记着这两人的拼死相助,只要他们安于其位,不仅不会为难,还要保他们富贵。”
怕是举事之前,女婿就已这般步步想好了退路,所以才会把长宁侯和邱都督安置在皇城之外,既出了人力,得了大功,却又无关皇族辛秘。张氏虽说是举全族之力,却也不是不留退路的!真正拼了一切的,怕只有那位一心权谋的长房阁老了吧。
“你们清河张氏,对长房那位,是何看法?”
张大人被问及苦处,无奈答道:“锋芒太盛,唯有避他一避。”
“哼!十余日前,众臣当庭发难定国公,太子不过说了一句,定国公实乃有功之人!张阁老竟当庭斥责太子,并命人立时拿下定国公的朝冠,责他府中待罪!这事满朝哗然,你会不知道?太子是先帝看中的,天生帝王才,如此被人打了脸面,就是亲外公,又能忍耐多久?你清河张氏不是自诩诗礼传家,谨慎低调,族规森严,怎会让一庶门子不顾帝纲臣伦,如此人前逞凶?留这么一位在朝,你们清河张氏就是避去海外,也别想躲过以后的灭门之祸!”
张大人听了也是万分尴尬,看了面有忧色的妻子一眼,才道:“岳父不知,大哥一家,连同皇后娘娘,早已被逐出族门了。只是之前,为了当今皇上太子的面子,才一直没有公之于众。如今皇上刚刚即位,缓上一缓,我清河张氏必和阁老划清界限。皇上和太子那,您也不必忧虑,他们是知晓内情的。”
老侯爷,连同那一直生着闷气的魏卓盛,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早知张氏长房被四房等人孤立,却不知竟是被逐出了族门!清河张氏,对于外戚,竟是狠绝至此!
然而老侯爷回过神后,却又忍不住冷笑:“定国公的先夫人去世五载,都还有人纠缠他与贤德王的连襟之交。你与张阁老,可是实打实的一家兄弟!到时候太子清算于他,墙倒众人推,你清河张氏当真能独善其身?这弄臣奸狡的骂名,当今不会扣到你清河张氏的头上?你现在倒是退的清净了,给太子留下那么跋扈的一位,功高盖主,连个能牵制他的人都没有,太子真就能对你毫无怨怪?”
看出女婿神色间已有松动,更要再添一把火:“就拿定国公这事来说,一个不好,就是日后君臣嫌隙的火引子!你可知道,张阁老已逼得定国公待罪赋闲,闭门思过,却还不死不休?如此罔顾圣意,要么逼得皇上翻脸,要么逼死定国公,让圣上泣血饮恨,哪一条你张氏能落得好?”
张大人心里自然明白这些,忍不住沉吟:“上次金銮殿一闹,太子就来了信,说这位定国公,实乃当代良臣名将,五年前西北一役,可谓当世奇功,虽是算在了贤德王一脉的头上,却足保我庆朝十年安宁和乐!这次若不是定国公镇住了西山大营,斩断贤德王的退路,皇上的皇位,怕是到了这会也坐不安稳。”
“如今朝中上下能牵制住那张阁老的,也只有你了。要不太子也不会写信于你!”
“话是如此说,我也有心想保他一保。可那西北一役,算的是贤德王之功,而西山大营那一趟,也不可摆在面上直说。只夸他良臣名将,又不够分量……”
老侯爷见火候到了,反而轻松起来,抬手拿起茶盏,慢悠悠道来:“我看那定国公,年轻英俊,人品端雅,又是天生将帅,也算配得上咱们小九。”
堂下一片死寂!
“父,父亲,您竟让小九,去做人填房?”
张夫人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尖利。
张大人也直摇头:“就算要保他,也不至于要搭上我张氏女儿!岳父,小九,是要随我和琨华一起归隐的!”
“糊涂!定国公是何等人物,日后该是何等前程,还要我与你细说么?太子如今在用人之际,正国公,长宁侯,邱都督本就年轻功高,官职几无可升,你张氏,总要再为太子扶起一位来!定国公五年前不过弱冠,这五年后,也才而立呀!”
张大人也不禁深思,西北十年安定过后,定国公正值壮年,犹可为国一战!
“而且定国公在朝,只要太子稍加扶持,于张阁老就是一方牵制。反之,则是助力。你没听说吧,张阁老曾请正国公,登门为他家那两位小姐,说亲呢。若真成了,此后20年,可就都是张阁老一家天下了。你张氏做定了外戚弄权的骂名不说,就是你与太子之间,那苦心经营20年的师生之谊,怕也要熬磨成仇了!”
听及此,张夫人也蓦地没了言语。张大人安慰一般扶了扶她的手,咬牙道:“小九还有一位姐姐,行七,唤云思的,也可……”
魏老侯爷却把那手中茶盏,王几案上重重一磕:“皇上已经下旨赐婚,圣旨三日后即到余杭。小九和定国公的婚事已成定局。我也不过是,来打个前站,提醒你这一辞半句的罢了。”
堂下立时静如针,怨似海,无奈云绕,却再无人拒绝。
门外墙角的小丫鬟,捂着嘴跑向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