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到京都,遥遥半月长。
张隽、魏卓盛送妹出嫁,与定国公共乘一船,张雅的绣船紧随其后,后接三艘大船皆是随嫁陪房。
这日午间,途经一处潇湘林,如碧如玺,风动声徐来。
一向自甘粗野的魏卓盛,莫名地附庸起风雅来,定要在此竹林间消磨一个下午再启程。
张云起自然知道他这是为了小九。晕船,再者心气不平,小九自登船起,就没出过舱房。只是定国公在此,张云起也不好太附和。
随行的天使叫苦不迭。九小姐体弱又晕船,这一路走走停停的,别说是十月二十二了,就是下个月的二十二怕也倒不了京城哪!想想皇后娘娘和太子对这桩婚事那说不清缘由的不闻不问,更不愿再生枝节。不免以婚期将近,圣旨难违为由,冷嘲热讽了几句。
不想那看着眉清目秀的魏二郎,当即一剑劈了几人眼前实木圆桌,直把天使逼得仰躺于地还不罢休:“敢用圣旨压小爷?爷劈了你这狗眼无珠的阉货!”
被定国公死死扯住还长剑乱舞,倒是张云起不紧不慢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眉峰不动,微垂了眼睫俯视那委顿于地,几乎屁滚尿流的天使,语气冷淡平常:“天使不必为难。皇上真若怪罪,我清河张氏,还是受的起的。”
挥挥衣袖,便漫步出了舱房。
魏卓盛也立刻安分下来,推开抱住自己的定国公,哼了哼,就那么衣衫凌乱地追了出去。
定国公不禁抚了抚额。自从真正见了张氏人,他对这位九小姐的脾性,也有些不确定了。
被如此娇惯,怕是再随和的天性,也会从骨子里透出娇纵来的。
张氏长房飞扬跋扈,四房竟也狂傲如斯,莫非这一次,真是,是祸非福,凶多吉少?
定国公心里思量不定,午饭也没有出去,默坐于舱房中,听着外头张氏陪房喧嚷忙动。这三大船,百人也不止,怕是比这几年勉强守成的定国公府还要煊赫一些,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单单他的沐恩堂任张氏拿捏也就罢了,难道连母亲和众位兄弟妯娌都得看张氏脸色?
想到这,忍不住重重掌击了下书案。
门外小厮临清立刻应声:“国公爷?”
定国公回神,原来外头已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
“张氏回舱了?”
“是,国公爷,他们上岸野食了一遭,如今都已回去了。小的刚刚看见,张家大爷也回了舱。”
定国公抬头瞥了眼日头。虽同行的时日不长,不过张氏讲求作息规律,不知不觉已到了张云起午睡的时辰了。难怪外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张氏御奴甚严,必没有人敢在外游荡,扰了张家大爷的休息。想想自己也几日未登岸了。
“临清,咱们上岸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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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水分支外流,入竹林深处,自成一湖。
魏卓盛撩起袖管裤管,锦袍三分湿,兴致勃勃地站在水里叉鱼,笑声爽朗:“小九,快点吃,表哥马上给你打新的!”
九小姐一袭红裙,正半倚着长竹子晃着玩,闻言嫌弃地翻翻白眼,看看满地来不及烤的生鱼,边烤边吃忙的呵呵傻乐的冬暖,嘟起嘴糯糯一句:“腥死了。也不知高兴什么。”
惹得夏晽笑起来,小姐原本最爱凑这种热闹的,竟又嫌弃了。
刚回头想说两句讨巧话,就被自己冲口而出一声惊呼打断了。
“啊!……表少爷!”
原是被魏卓盛扔过来的活鱼翻腾了一身水,狼狈的很,逗得九小姐也咯咯咯地笑起来。
夏晽哭笑不得,倒不好生气了,躲到一旁净面。
魏卓盛见小表妹终于笑了,几步跑了过来,从火架子上顺了条鱼,凑到那人儿面前献宝。
“表妹不生气了?来来来,尝尝表哥烤的鱼。”
九小姐俏鼻一皱,挥手打散他的殷勤,转身抱住竹子。
魏卓盛脸皮厚且实,立马换个方向,转了一圈又凑到表妹面前:“好小九,别跟表哥赌气了。表哥用这烤鱼给你赔礼了。”
九小姐捂着鼻子躲开那鱼,侧首抬眸,眸光潋滟,扬了扬小下巴:“要我不生你的气,也不是不行。先把这鱼拿走。”
魏卓盛随手向后一扔:“现在好啦?”
“不好。我问你什么,你要如实答我!”
“让我嫁给定国公,到底是谁的主意。”
魏卓盛赌咒立誓:“定国公自己上门求的亲,说慕表妹美名久矣,娶哪个都是娶,不如娶个最美的!”
九小姐大大方方地翻了个白眼,看他精细的眉目拧成了一个万般讨好的笑容,知道这个话题再问无益,转了个圈继续问:“谁去求的圣旨?”
魏卓盛眨眨眼:“我爷爷啊,你外公。你也知道,定国公那时候的身份是待罪,进宫不妥。”
“哦……直接求的太子么?”
魏卓盛皱起了眉,怎么又绕到这个问题上了?看小九漫不经心地拿拇指摸索了竹子,睫毛却颤的厉害。
“太子想救定国公,却被张阁老在金銮殿上骂了一通,正心中郁气难消。这个法子既能救了定国公,又能让张阁老吃瘪……”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可以去问你哥哥!不然你以为,你那皇后大堂姐自诩礼数周全,怎么会对你的婚事不闻不问?连柄玉如意都不赏,连句客套话都不传?”
“就算张阁老在我们的婚事上吃了哑巴亏,也不能证明,这是太子的意思。你不用避重就轻,只要告诉我,到底是不是太子,亲自下的旨!”
“是不是太子亲自下的旨,有那么重要么!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你到底想证明什么?”
九小姐眼见他已气急败坏,反似是抓住了希望。
“你急什么?你之前没告诉我实情,对不对?他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实情?实情有那么重要么,事已至此,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重要!我被他一夜之间推给了别人,难道还不能知道缘由么?你在战场上被同僚捅了一刀,你能甘心么?你能不究根结底,找出实情么!”
“你……你这不过是想给自己找借口罢了!你怎么就不明白,你们不可能了!你注定要做定国公的夫人了!”
“我知道!我会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妻,但我也要知道,他为什么把我推给别人!”
怎么又转回来了?
魏卓盛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小表妹,那眉宇之间的急切,仿佛是落水者抓到一缕浮萍,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告诉她,这根浮萍能救她于生死。
他转身狠狠捶着一根长竹,直到潇湘染了血,才平静下来,竟如壮士断腕般回过头来:“若他有苦衷,你会如何?”
眼泪一瞬间落了下来,九小姐那样虚抱着潇湘,一瞬间竟觉得自己活了过来,觉得自己还能好好活下去,觉得自己……
他那样为难,有那样的父亲,有那样的外公,有那样强势的表姨表姨夫,他那样为难。为了天下,他那样为难。
“……我就原谅他,为他辅佐定国公。”
魏卓盛心口闷的发疼,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脸再见表妹了,他再也不能见表妹了,因为他要说这样一个谎言,他要断了她与那人所有的退路。
“可是没有苦衷。定国公是天生统帅,太子看重他,又不愿意张阁老拉拢他,没想到定国公看上了你。爷爷一求,太子就同意了。定国公感恩戴德,于是千里求亲。定国公,是太子看重的,东宫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