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岁饥的缘故,元旦过得颇为冷清,赵政在吕氏与熊氏等辅政大臣的陪同下祭祀完归来,冀阙赐宴,全无去年的丰盛,按照仪礼,宰夫设黍稷六簋。但现在即使奢遮如吕氏,面前放的也不过是四簋二簠,俨然寻常陈食。
堂前和长廊中按着职位的高低一排形制次减的炊鼎陈列,里面飘出肉香气息,赵政心头郁郁,于上座举樽,没有说什么祝酒的话,而是先缓缓酹地,天、地、先君,待第四樽浇完,道:“此樽敬齮。”
王戟被召回参加了这次宴会,闻言赶紧离席稽颡,替亡父谢恩。
赵政让他免礼还坐,又与众臣酹士卒,想起今岁的饥荒,以及还在畅城、有诡城下奋战的秦军,望着殿外大雪飘飞,秦国自王以下都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仲芈眉头一皱,开口打破这种沉闷道:“独食无味,让八佾入庭吧。”
仲芈虽然嫁入秦室多年,但心里还是很向着故国的,秦军失利,又遇大饥,身为秦国太后,固然为国忧虑,不过,若秦军在东方所向披靡,目光迟早要放到南方富庶的荆楚上去。
作为楚国宗女,仲芈自然乐得看到秦国在国祚无损的情况下,尽量的迟缓扩张的脚步。
八佾本是天子才能够享受的,按礼制,天子八,诸侯六,大夫四,士二。但周室崩坏后,谁也懒得理会这一点。早在孔丘时,鲁国正卿季氏,以区区正卿就用起了八佾,引得孔丘发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感慨。
昔年楚王觊觎的九鼎早在昭王五十二年就到了秦宫,仲芈自然更不觉得秦用八佾有什么不对。
六十四名羽衣彩裳的舞人身姿曼妙的入庭,果然冲淡了满殿敌忾之意,行过礼后,和着乐声,庭中舞袖翻飞,总算带出了几分元旦应有的喜意。
“大王不要过于忧闷了,开春就到春耕,补种下去,明年或者丰收,就补上去了。”仲芈见赵政仍旧有点神思不属,转过头去安慰他道,“再说也可以向诸国购买粟米添补。”
便听赵姬接口道:“说到诸国,慈壸,闻楚地鱼米之乡,慈壸又是楚国宗女出身,如今贵为大秦太后,不知是否可以说动楚王援手一二,以解秦庶之危?”
“这……”仲芈顿时一噎,自从秦国崛起后,其余诸国对秦侧目而视,何况这些年来,秦军四处攻城掠地,诸国又不是傻子,怎会还要援助秦国过此难关?
再说,饥荒虽然主要发生在秦地,但其他地方也不是没受到影响。
魏国就指望靠岁饥来撑过蒙骜的进攻,楚国与秦国固然是姻亲,但与魏国也不是没有婚姻往来,更何况,苏子虽然已经亡故多年,但六国之间的联盟终究还若有若无的维系着。何况如今的楚王与仲芈姒娣之间关系还有一重尴尬,就是昌平君与昌文君。
仲芈心里清楚,自己未必有这个面子,也不想动这个心思,但赵姬忽然提到,她不能不回答:“老妇也甚为秦国担心,所以已经派人前往郢都,只不过楚地也受到了饥荒的影响,怕是有心无力。”
仲芈暗暗后悔,早知道赵姬在照料着两个八子身孕之余还有心思来算计自己,当初就该让楚国先派使者来秦国借粮才对。
赵姬淡然说道:“韩国虽然国小力微,这一回看在夏媪的份上,也送来了好几车粟米,楚国的富庶,又哪里是韩国能比呢?”
“这也未必,韩国国小民寡,楚国的人却不少。”仲芈心头火气冷冷的反驳道,“倒是赵国,不知道有没有送粟米来啊?”
“朕又不是宗女,就算赵国送来,也不会报到甘泉宫去,朕怎么知道呢?”赵姬毫不客气的说道,“倒是慈壸,贵为楚国宗女,秦遭饥荒这么久了,也不见楚国伸手,真是让人寒心啊!”
仲芈气得恨不得把酒樽砸到赵姬脸上去,赵姬刚刚到咸阳时,卑躬屈膝,虽然是太子妇,却处处不敢拿一点架子,连仲芈夭折的那个侄女楚芈,都对她毫不客气,那时候赵姬是何等的柔顺卑微,卑微的让庄襄格外觉得不忍心。
但从孝文驾崩起,赵姬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登上王后之位的那一日,楚芈按礼向她叩拜,竟是过了足足一刻才被叫起。
如今秦国王位换了赵政,仲芈深深的感觉到了有个亲生的儿子有多么重要。哪怕儿子死得早,赵政若是她的嫡亲孙子,仲芈就不相信赵姬敢这么对待自己!
那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秦王听了母亲对名义上的祖母的为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是不参与到长辈的明争暗斗里去。仲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看了眼阿媭的席位。
孟芈的席位距离三位太后并不远,不过以她的身份还没资格参与到太后们之间的口角里来,所以孟芈又看向了吕氏下首的熊氏昆仲。
“慈壸这话说的不对。”昌平君和昌文君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两位太后之间的不对劲,但他们却觉得无从开口,刚刚为赵政得罪了吕氏,难道连王太后也要得罪吗?吕氏毕竟是外臣,王太后,那可是大王的生母。
再说了,赵姬现在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从秦国出发来考虑,实际上,岁饥后,吕氏不是没有试过向除了魏国外的国家求助,但这些国家都怕前脚送了粟米来,后脚秦军就吃着他们省出来的粟米去攻打他们的城池,所以除了韩国送来几车外,其他国家都找了借口推脱。
因此除了往年积累的存粮外,吕氏只得动用金帛购买。为此秦国上下对与秦室有姻亲的诸侯,如楚,都怨恨极了。
熊氏知道自己现在开口,只会让自己在秦臣中更加孤立,但他们受芈姓姒娣大恩,心里叹了口气,昌平君正要起来说话。
却听一个声音越众而出,清楚明了的道:“慈壸这话说的不对!”
听到的人都惊讶的看了过去,仲芈心头一喜,赵姬却是沉下脸来!
“长安君,朕与慈壸说话,你不该随意插嘴!”赵姬注视着不远处的公子成峤,冷冰冰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