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使,吾子醒了!”茂奴和荪奴又惊又喜的看着姬弋与轻轻呻吟一声,张开了眼睛,抢着上前伺候道,“侍医说吾子这一两个时辰就会醒的,吾子现在觉得如何了?”
姬弋与先是蹙紧了眉,似刚刚醒来有些茫然,数息后才反应过来,就着茂奴的手臂缓缓坐起,右腿传来的疼痛让她不禁低呼一声,下意识的想要抚上去,却被荪奴眼疾手快的拉住了:“长使,碰不得,侍医刚刚上了药,这会看着不大好呢,但是侍医说了,吾子只是伤了肌肤腠理,万幸未伤着骨头,好生将养,过个一段时间自会好的。”
“我睡了多久了?”姬弋与听到没伤骨头顿时松了口气,她一时起意,却大大低估了装着近满酢浆的陶壶能够造成的伤害!当陶壶砸中她腿时,姬弋与差一点以为腿断了,惊骇之下甚至连原本打算自己发出尖叫让毫无防备的荭奴失手砸碎百花陶灯都给忘记了——这样若是陶灯里有什么,曹、白二人的下场可想而知,若是她们这回没准备好,或者学的聪明了,没能抓到什么证据,也没什么关系。
因为摔碎珍贵的百花陶灯的人是荭奴——这个从绥狐殿跟来的宫女,姬弋与始终对她抱着警惕,当初服侍自己沐浴的宫人中,她是唯一一个未因自己无钱赏赐而露鄙夷之色的。姬弋与可不会因此认为荭奴大方得体,她想到的是荭奴的见识根本不像是普通的宫女!既然不普通,那么就必定有来历。
荭奴是什么来历姬弋与不是很关心,她只是希望这么一个别有心思的人还是尽早打发掉的好,留在身边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不过眼下她在宫中立足未稳,为了避免赵政疑心自己另有背景,她又只得暂时扮演着一个没什么见识还带着天真稚气的贫门女子,自然不方便发作她。
而蒲野虽然也知道一些这荭奴的异常,但少府分派若无正经理由就把人发作出去,烂昭殿作为这批新人中第一个被赐殿独居的长使的住处,本就引人注目,荭奴自进殿来虽然尝试过几回出头,却并不过分,也未触碰到什么宫规之类,贸然驱逐只会为姬弋与招惹闲话。不过若她摔碎了曹、白两位少使恭贺姬弋与的珍贵礼物,那么把她打发去永巷也是应该的,就算少府当初负责为烂昭殿选人的寺人也没话说。
只是,姬弋与万万没想到那只看起来才一尺来高的陶壶装满酢浆后竟如此沉重!那一瞬间姬弋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
苦肉计这种事情,讲究一个度,做的好,那是计,做的不好,那就是自寻死路!
姬弋与原本算计的很好,百花陶灯里无论有没有被动手脚,她打算好的两件事怎么也能先成全了一件!然而这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她不能残废!
当初吕氏为异人至秦,欲为其谋秦,曾使孟芈说与仲芈,道以色事他人,色衰而爱驰,区区十字犹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当时华阳夫人何等盛宠?也被这两句话惊得变了脸色,连异人还未见到就缠着安国君许诺立其为嗣。
要知道华阳夫人的背后,不仅仅有安国君多年的宠爱,还有熊氏——芈乃楚国王姓,从熊氏,华阳夫人这一支,自曾执秦政达三十六年之久的宣太后起就有独霸秦国后.宫的趋势,纵然如此,华阳夫人也听得心惊胆战,何况是姬弋与?
赵政宠她爱她,除了她身家清白,与那四位没什么关系,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自己颜色姣好的缘故,若是因此废了腿,那是连靠近君王的资格也没有了,还谈什么爱宠?这回自己实在是太卤莽了!
姬弋与想着就是一阵阵的后怕!自己还是心太急了,收拾敲打那些别有用心的,来日方长,但自己若有个什么,别说扶苏还没出世,就是有了扶苏……那她也是更不能出事!
她这么发着呆就没注意两个宫女的回话,正在出神之间忽然听见咚咚两声。
茂奴、荪奴忙不迭的俯伏下去:“奴见过大王!”
“下去。”两名宫女乖乖的应了,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赵政入殿时逆着殿外的光,只看到一个轮廓与隐在阴影之中明亮的双目,反倒是姬弋与迎着殿外照进来的天光,眉眼清晰,让她眼底的恐惧以及满脸后怕无处可藏,那种无依无靠的惶恐让赵政眼神刹那恍惚,他仿佛隔着时间空间,看到了幼年流离邯郸时的自己,又仿佛透过此刻的姬弋与,看到如今的自己——即使已经贵为秦王,但是继位三年依旧不能亲政的自己,连生母王太后也让他只管将朝政托付仲父——名义上的长辈单是太后就有三位,可是放眼咸阳又有几个人是真心为着自己这个君王的?
赵政一步步走至姬弋与面前,一直到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她的脸庞,阴影遮蔽了她的惶恐凄楚,伸指挑起她下颔,轻声道:“女祝已来致祷过,你还在怕么?”
“……嗯。”姬弋与咬着唇,微微抬头仰视着他,忽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伸出双臂,主动一把抱住了他!
赵政显然不习惯被其他人,哪怕是他的嫱媛如此主动靠近,他下意识的想要将姬弋与推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伸出的手却变成了轻轻抚在她的鬓发上,叹息声从胸膛之中传出:“无妨,寡人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这一刻温情脉脉,只可惜一卧一站拥抱着的两人心里谁都没有相信这句话——
“你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前一世里你连扶苏都没保护好,又叫我怎么相信你?”姬弋与想着越发满心酸楚难耐,而赵政轻轻环着她的脖颈,将自己的脸埋在她发间,感受着青丝拂面的温柔触觉,却在回想自己那日召任女罗入侍的情景,任女罗也算心灵手巧,那孟姬不过替她梳了一次,竟举一反三,侍奉时梳着一个别致的螺髻,犹如绿云堆砌,映衬着她姿容益胜。
赵政甚爱其髻,想起自己的母亲赵姬也是喜欢装扮的,当初在邯郸时生活窘迫,赵姬布衣荆钗,却也不忘记对着水井的影子整理鬓角,那会赵政还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还要如此重视自己的容貌,一直到归秦后,看到父亲子楚——当时已是太子楚身边多出的那群妖娆嫱媛,还有那个总是锦衣华服、下颔微扬骄傲之气油然而露的异母弟弟——赵政不会忘记初见面时成峤看到自己母子时眼底闪过的厌恶与轻蔑!
幸亏流离九年,赵姬虽然吃了许多苦,但到底小心留意,加上天生丽质,而其时太子楚也还对他们母子深怀歉疚,还有吕氏的暗中支持,这才坐稳了太子妇之位。赵姬既为太子妇,赵政自然为嫡长子。庄襄继位,便为太子政,后楚崩,太子政成了秦王政……赵政也是一时兴起,翌日携了螺髻累累的季任兴冲冲的往甘泉宫去,欲展示给王太后看,以博太后一乐。
谁料到甘泉宫那日附近甲士都被调得远远的,而守着宫门的甘泉宫宫女孟韩偏偏因腹痛离开了小半个时辰,就在这个时间里,赵政与任女罗诧异的穿过几乎空无一人把守的宫殿,然后如此顺理成章的看到树后相拥的王太后,还有,被赵政自登基便呼为仲父的吕氏!
悄悄处死除了高鸿外的当时所有随行者,包括任女罗,那是必然之事。
赵政虽然曾很喜欢这个美人,但他下命令时一点也没有迟疑。当时他只想着此事不能外传,王太后的名誉,朝政还在仲父手里……但回到冀阙后,赵政心底的烈怒终于发作了出来!
先君,自己的父亲,那是秦王,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大秦之主啊!
把冀阙砸成废墟也难消其时赵政之恨!但吕氏……他惹不起,在这个时候,惹得起,也不能惹!赵政虽然尚且年少,可是他不笨,如今自己尚未及冠,无法亲政,吕氏,不过是个外人,只要自己成年加冠,大可以名正言顺的要走他手里如今的权势,到那个时候,吕氏便如他板上鱼肉,完全可以随意处理。
但若自己在无法亲政前与吕氏翻脸,那……按祖制,王少,王母临朝!赵姬?有道是知子莫如母,反过来,做子女的,多少也了解自己的母亲。王太后绝对不是能够临朝摄政之人,赵姬擅长的是颠倒众生,而不是安国定邦!
那么,摄政的,自然是名义上的祖母,华阳太后!
仲芈,提起这位太后,很难不让人想到她的姑祖母宣太后。赵政可不想做第二个昭王!大秦只有一个范睢,赵政也不希望再出一个芈八子。
更何况,若朝政尽付华阳之手,他可比赵则惨多了,赵则好歹也是宣太后的亲生子,宣太后尽管专权,却还不至于对他不利。但是华阳太后……她名义上的王孙,可不止一个赵政!
尤其是,成峤的生母还是华阳太后送到庄襄身边的!
公子成峤,可以说是在华阳太后与夏太后膝下承欢长大,这两位太后,华阳无子,虽然为了自己的将来认下子楚,但子楚其时已经成年,而且两者的母子关系更多的是一种利益的结合与交换,真正的母子之情可以说是寡淡如水。但成峤却是由婴孩起,在华阳的注视下一点点长大起来,华阳焉能不爱?
至于夏太后,成峤是她亲孙,虽然异人刚刚更名为子楚时就已经告诉她自己已经有了嫡长子,那个正月生于赵都邯郸的孩子名政,极为聪慧,可是一个从未见过面、在当时的局势下天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面的孙儿,比起眼前这个虽是庶出却能时时与见的孙儿,轻重不言而喻。
因此,赵政归秦后,无论华阳太后还是夏太后虽然待他都很不错,不过这个不错,却无法与她们面对长安君时的真心相比。赵政心里隐约清楚这一点,但是因着仲父的缘故与王太后越发疏远的他,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亲人竟无一个真心对待自己,何况那两位到底是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敷衍的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即使真正更疼爱公子成峤一些,但是却从未让赵政这个嫡孙,还是如今的秦王脸上难看。
不过涉及到自身安危,赵政就算再不肯承认,也不得不认识到:无论这两位太后中哪个临朝,赵政别说日后要回政权,能够保住王位做个傀儡就不错了!
暴怒之中的赵政,保持着这最后一丝清明,但是作为一个王者的自尊,却让赵政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亲眼目睹的那一幕!无法忍受自己亲眼目睹母亲与仲父乱时,非但不能上前喝令甲士将吕氏斩为齑泥,反而还要为着为其隐瞒的缘故,不假思索的处死自己的新宠!
赵政宁愿自己那日从未踏入过甘泉宫,也好过知道真相后五内俱焚的悲痛!而导致他陷入进退两难境地的任女罗,因为与他一起目睹了不该看到的人与事,已经被暗中处死!不过盛怒的赵政立刻株连上了姬弋与。
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出身贫门的长使,却能够在片刻后彻底打消了他的怒火!
“荀卿虽是愚儒,但秦欲得天下……这些愚儒顽固的话却不能不顾忌。”赵政默默的想道,“无论她做了什么,她总是寡人的母亲,有宣太后在前,先君昭王即使夺还朝政,又能置太后于何地?先君庄襄临终前那般殷切,便是希望寡人能承先人之志,竞天下之业!寡人必须忍耐,亲政之前,吕氏不可动!否则,寡人与王太后,都将落入仲芈之手!”
他深深吐了口气,将脸在姬弋与发间摩挲着,低声而缓慢道:“寡人在这里,寡人……终究有一天,能够保护你的!”
姬弋与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的回抱着他,赵政将之视为默认,嘴角顿时微微上勾,但姬弋与此刻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心里想的是:“曹、白两人自有赵政处置,只是那个荭奴到底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