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姬弋与并没有留在冀阙燕寝,因为赵政在她为自己篦完发后重新束好,陪着姬弋与回了烂昭殿,看到长使在让大王等了一个时辰后居然好好的被大王亲自送了回来,而且看情况大王说不定还会在烂昭留宿,这让整个烂昭殿的人都惊喜交加,继而手足无措,毕竟烂昭殿多年无人居住,这会刚刚被赐给姬弋与,还没有完全收拾好,而且姬弋与现在的份位也不高,少府分来的这些宫人大部分从前都是做劳役的,并没有近身服侍贵人的经验。
关键时刻还是老人见识广多镇得住场面,蒲野脸上的惊色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命茂奴、荪奴两人伺候着赵政和姬弋与在路寝中坐下,又令在赵政道了平身后还俯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宋妪去沏一壶荼饮,让胆子更大一点的严妪送上来,这才亲自执了塵尾小步上前听候吩咐。
“这里有长使就行了,你们都退下吧。”赵政似乎心情已经完全好转了,居然微笑着对烂昭宦者令蒲野,还有自己身边的冀阙宦者令高鸿道。
“喏!”蒲野不知道冀阙殿在一个时辰前被赵政差点没砸烂了,见赵政口角含笑,以为刚才大王并没有生气,倒是暗暗为姬弋与高兴,但与他一样躬身退出路寝的高鸿低下的脸上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刚才赵政暴怒到了什么程度可是他亲眼所见,也不用过多描述,当时连他这个冀阙殿宦者令,还是庄襄遗下的老人,都借着赵政召见姬弋与忙不迭的赶到烂昭殿,把冀阙殿上上下下宫人丢弃不顾,可见局面有多么糟糕!
而他当时带着姬弋与去冀阙殿复命时,老实说,已经认定了这个长使会重蹈上次那不小心洒了肉汤的小宫女复辙,怕她知道了会即刻瘫软在途中,因此才不愿意向她说明。
但是高鸿没想到姬弋与进了冀阙燕寝后悄无声息,过了近一个时辰,就在高鸿犹豫要不要让少府那边处理奠事的人过来准备着时,燕寝的门打开,衣着齐整神色平缓步出的赵政已经让他够惊讶了,接着出来的姬弋与居然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除了膝下的裙裾因跪拜而压出几道褶皱,全身上下,连个掌印都没有!
这个长使不简单!
退出烂昭路寝的高鸿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要对姬弋与恭敬一点,就凭她能够将把自己都吓得逃之夭夭的赵政那么快就哄好,他也得罪不起!
不过这时候姬弋与却不像高鸿想的那么轻松,她心里满是疑问,赵政发怒的原因、季任的去向,还有此刻赵政格外亲近的态度又是什么缘故……一个又一个前世想都没想过的问题缠得她几次都差点没问出口,尤其是季任到底去了哪里,但还是被她狠狠的忍住。
赵政现在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若是一问季任把他惹得不快,那姬弋与可真的欲哭无泪了。
“大王不爱荼蜜吗?”路寝里只剩下两人,姬弋与注意到严妪送上的荼蜜赵政只呷了一口就轻轻皱了下眉,将陶碗放回案上,便主动开口问道。
“嗯,此物甚苦,即使调入饴糖也无法遮盖住,寡人喝不习惯。”赵政在说这句话时眉头也没有完全松开,可见是真的不喜欢。
“大约因为这是檟荼的缘故。”姬弋与下意识道。
赵政一挑眉:“檟荼?”
坏了!
姬弋与这才反应过来,如今那部释名首书《尔雅》尚未问世呢,自己却先把檟蔎茗荈给交代了出来,都是因为刚才略略走神的缘故!
她顾不得懊恼,赶紧补救:“妾身在赶往咸阳的途中,尝听路过商人谈荼,道荼有不同,分檟、蔎、茗、荈,妾身只听他们提过檟荼甚苦,而蔎荼芬芳,至于后两者,因寺人催促起行,却未听到了。”
姬弋与是从河东往咸阳的,河东现已归秦,因地利的缘故商旅颇众,她这个谎话虽然不高明,但只要赵政不仔细追究倒也是说得过去的。
“哦?寡人尝过几回宫里的荼饮都是苦味,难道少府只会种或买檟荼,却将蔎荼视而不见么?”赵政听了,顿时沉下脸来,马上想到了历代秦王的私库、名义上在他手里却不知道被插了多少钉子的少府。
姬弋与可不想因一句话就和整个少府结仇,她忙道:“大王,妾身也是偶然听说,也从未见过所谓的蔎荼,那几个商贾之言未必能当得真,只是当时偶然经过听了几句,不知不觉记了下来,刚才却是顺嘴说出来了。”
“罢了,这苦物,寡人从前在邯郸早就受够了。”赵政这才按捺住怒火,厌烦的看了眼案上盛满几乎没动过的荼饮的陶碗,“下回寡人来就不要上这个了,你这里难道没有其他喝的?”
“这……”姬弋与还真不知道有没有,她昨天刚刚才搬过来,连人都勉强认全,赵政的赏赐全是衣物首饰和绢帛之物,至于粟米之类,乃是少府另外送过来,由蒲野去数点了交给负责做饭的宋妪收进库房的,姬弋与当时要扮无知单纯贫家女,又怎会特意去留心?
见赵政皱眉,姬弋与只得硬着头皮,当着他的面扬声唤进外面的蒲野:“蒲丈,可有酢浆?”
“酢浆?”蒲野一愣,他没伺候过赵政,并不知道秦王不喜荼饮,乍听见长使要酢浆,差点以为是姬弋与自己想喝,但蒲野进来,高鸿也在外边侧耳倾听,顿时就明白了,躲开殿内两人的视线偷偷对蒲野做了个手势,蒲野会意,道,“有的,请大王、长使稍待!”
和酢浆一起呈上来的还有一壶姬弋与十分意外的东西,柘浆,也就是六朝后更名为甘蔗的汁液。
“这是南郡所贡之柘,味道清甜,与酢浆大不相同。”蒲野亲自端进来恭敬的道。
柘是南郡特产,早先秦未取南郡时,只能靠商贾远道贩运而来,如今南郡入版,自是一句话下去自有人千里迢迢贡入咸阳。柘浆是此时贵族方能享受的美味,比饴糖之类都要珍贵许多。蒲野出去这么点时间就能弄到柘浆来,自然是高鸿帮了忙。
不过姬弋与并不知道,因此用极为佩服的目光看了眼蒲野:“辛苦蒲丈了!”
“长使过誉,伺候大王与长使是奴的本分!”赵政没动神色,但蒲野却吓得差点没把手里的一壶柘浆给摔了,赵政还没发话呢,姬弋与倒先对自己道辛苦,这长使的天真委实是有点过了。
好在赵政不知道是不是对新宠特别纵容些,听了姬弋与抢先道辛苦,微微一哂:“放下吧。”算是默认了姬弋与的话。
暗擦一把冷汗重新退回殿外的蒲野决定,过后一定要好好提点提点姬弋与!
“你刚才唤烂昭殿的宦者令为丈?这是何故?”姬弋与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如雪如玉的皓腕替赵政斟上一碗柘浆,赵政喝了一口,顿时露出惬意之色,仿佛随意的问道。
姬弋与有些羞惭的笑了笑道:“大王知道妾身虽是郑氏之后,但郑氏除国已百年有余,到了妾身的时候处境也不过如寻常黎庶,黎庶唤长者为表尊敬,便以丈相称。妾身昨日虽然知道蒲丈是宦者令,但也不晓得该如何称呼,就依了从前的习惯,好在蒲丈并不生气,似乎还有些亲切。”
赵政曾在邯郸窘迫了九年,生活一度还不如黎庶,当然知道丈是民间的称呼,他若有所思道:“蒲野竟因此待你亲切么?寡人看你刚才对他道辛苦时,他很为你担心。”
“……妾身刚才莽撞了!”姬弋与忙请罪。
“那是小事。”赵政确实没放在心上,他刚才虽然被姬弋与无心的一番话点醒,强自把怒火按捺下,但到底心头不忿,因此才携了姬弋与回烂昭殿,正是为了散散心,顺便看看这个新册的长使有没有那个能耐让自己彻底熄了心头怒火,所以也不计较,只道,“你仿佛很尊敬长者,莫非是失怙失恃的缘故?”
姬弋与认真想了想:“有一些,不过早先双亲在堂时,妾身就乐与长者亲近,后来父母亡故,几位长者都十分照顾妾身,妾身对长者们自然也就更加敬重了,自入宫后见到蒲丈,妾身第一眼就觉得他亲切,而蒲丈人也极好。”说着抿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说起来妾身幼时敬重那几位长者,已经得到了他们特别的照拂,但附近邻舍还为妾身美名呢!”
这些话前一世里姬弋与从未与赵政说过,因为前一世这个时候她还在魏八子那里陪着笑脸,而且前一世她也没唤蒲野为蒲丈,尽管她一开始心里也是想这么喊的,但因过于羞怯,她在烂昭住了一个多月才敢呼唤蒲野,那时候早从其他宫人对蒲野的称呼里知道该称其为蒲令了。
“美名?”赵政眯起眼,淡淡的笑了笑,“法家治下,孝悌也是如此重要啊!”他的语气不像感慨,却仿佛是在讽刺着什么,但转头见姬弋与笑容有些僵硬,赵政却又温柔一笑,顿时满殿气氛犹如春河解冻一般,“孟姬说话时声若玉缶,脆响润珠,此刻殿中寂寥,不如为寡人清歌一曲?”
“喏!”姬弋与心头暗喜,这个机会她可是一直提醒自己要牢牢记住的——在前一世,扶苏的名字就是从这里定下来的!虽然现在时间提早了很多,不过姬弋与不介意,这是自己第一次在赵政面前献歌,想必彼此印象都会深刻许多。
于是毫不推辞,先在席上对赵政欠一欠身,随即缓步走到大殿中央,正姿仪、舒广袖、敛容色,整个人犹如一株娉娉婷婷的辛夷,半开半掩,姿容艳华,偏眼神纯净无尘,她吐气开声,无乐师相和,清脆悠扬的郑风自口中悠悠发出: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一咏三叹,情深许许,赵政起初只是对姬弋与的歌喉赞许,闭目静听,听出歌中蕴涵的那种压抑着期待着又混合了无数复杂情绪的深情,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睁开眼睛,却见一滴水珠自姬弋与眼角悄然被借一个舞袖的动作拂去,顿时眼中划过一抹惊讶与震动。
“今夜寡人就留宿此处吧。”待姬弋与唱毕,赵政目光灼灼的看着她,眼神分外炽热。
姬弋与柔顺低头道了个喏字,眼中面上的哀戚却未能及时掩去,赵政不知道她是想起了前一世的扶苏,只当全是为了自己,这个侍奉自己还不到十天的长使居然如此情深意重!让尚且年少的赵政不能不动容,想起这一批新人里,与姬弋与同样美貌艳丽却别有用心的曹、白二人,赵政更觉得眼前的孟姬实在是可心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