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烂昭路寝上面蒲野也确实如姬弋与所预料的那样,躬身目送长使在有些怯懦的宋妪扶持下转入小寝之处,直起身的刹那已经换了一副冷漠苛刻的表情扫视着殿下还未散去的众人:“朕不管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不过到了烂昭殿就是长使的奴婢,长使心善,朕在宫中这些年,却也不是个眼瞎的,若是被朕抓到谁起不该起的心思,欲对长使不利,休怪朕不容情面!”
“谨遵宦者令训诫!”殿下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但刚才姬弋与当众说了一切让蒲野做主,此刻都纷纷恭恭敬敬的道。
不过面上这份恭敬蒲野可没放在心上,他目光在那些秦王赏赐上转了转,迟疑了一下还是吩咐道:“最左边那盘里的绢取……四匹你们分了吧。”
这个时候的钱币不仅仅是半两,绢帛也是默认的代币之物,而且綺縠珍贵,这四匹绢折算成半两可不是个小数字。这殿下此刻跪着的是四个宫女、两个寺人,以及严妪,加起来才七个人,就算算上蒲野与宋妪,分到每个人头上也有近半匹,这已经是接近他们两个月的俸禄了。那些人听了心下一喜,毕竟在宫里待了一段时间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被分配服侍新人到底是要先领份见面礼的,可是这姬长使小门小户出身,还以为这份见面礼要没了,却没想到姬弋与将事情交给蒲野处置还有这等好处。
当下便有几人欢喜的道:“多谢宦者令!”
“宦者令!”就在那几个人要上前分取赏赐时,终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只怕这不妥罢?”
“……”先前欢喜的人听到这话下意识的顿住了手脚,忙向蒲野看去,却见蒲野面上并无讥诮戏弄之色,而是淡然看了眼说话之人:“荭奴觉得哪里不妥?”
既然不是蒲野戏弄,那几个最先起身欲分绢的人看向那宫女荭奴的脸色顿时有点不善,接近半匹绢对这些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了,既然蒲野做了决定,这宫女又发什么疯?
却听荭奴正色道:“宦者令,此绢乃大王赏赐给长使的,长使虽然说过烂昭殿中一切托付给宦者令,可是没说过连王赐之物也要给宦者令掌管,万一长使回来发现少了四匹绢责问宦者令岂是不美?不如遣人去后面问一问长使的意思,奴等再领赏赐可好?”
“这些事情就不用你费心了,长使那里自有朕去交代,你若是不想领,你那一份便折给其他人就是。”蒲野闻言却淡淡的道。
“这……”荭奴也没想到蒲野居然如此跋扈,毕竟此刻除了姬弋与,烂昭殿中便是蒲野做主,她咬了咬唇,不再说话了。
蒲野微微一哂,也不去理她,吩咐其他人分绢,只不过这些人也不笨,听了荭奴的话看向那四匹绢的目光固然渴望却全部黯淡了许多,纷纷道:“长使信任宦者令,但王赐之物,还请宦者令请示过长使罢!”
“你们既然知道王赐之物需请教过长使,难道长使刚才说的话你们就不放在心上了么?”蒲野一甩袍袖,“若是如此这份赏赐也不必领了,都散下去做事!务必将烂昭殿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否则宫规处置!”
听到宫规两个字,这些人都吓了一跳,法家治下的秦国上下都谈规变色,秦宫王者所居更是为其典范。
“奴这便去!”众人暗道晦气,怎么连好处没有也罢了,还被蒲野再训斥了一番。连忙答应一声,起身匆忙散开各去寻找工具打扫,严妪却忧虑的看了眼蒲野:“宦者令……”
“你在这里看着东西,朕去与长使说几句话。”蒲野摇了摇头,走向小寝。
这会姬弋与正在算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便听见小寝外传来蒲野的声音:“长使在休憩么?奴求见长使。”
“没有,蒲丈快快请进!”姬弋与连忙从席上直起身来吩咐道,“妪去为蒲丈开门。”
“不用了,门未下钥。”蒲野笑着推开门,在门外脱履躬身而入,至于姬弋与面前欲行礼,姬弋与摆了摆手,笑着道:“蒲丈不必多礼,请坐!”说着指了指自己对面早就铺好的一张竹席示意道。
“如何使得?”看到这一幕蒲野心里又舒服了许多,但还是笑着客气。
姬弋与笑意盈盈道:“我什么都不懂,正想等蒲丈忙完了,请你来和我说一说,没想到吾子这就来了。”
先秦时代的人不似后世被独尊儒术弄得那么迂腐,这时候人们尚礼,但因百家争鸣的缘故,人的性情却比后世跳脱真诚许多,否则也不会有那许多慷慨豪迈之士名列经传,尤其秦国起于戎狄,更讲究务实,虽然民风剽悍,许多人还是很质朴的。蒲野见姬弋与真心尊重自己,也不再推辞,撩起袍袖跪坐到姬弋与下首,这才道:“不敢当长使吾子之称,长使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我……”姬弋与似欲言又止,羞怯的笑了笑方说道,“我什么都不懂,比如刚才若不是蒲丈提醒,看到那许多人在殿下发愣,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其实这没什么,吾子年少,刚刚进宫难免不适应,奴告诉了吾子,吾子下回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蒲野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道。
姬弋与面上羞怯之色更盛:“我……我不是不适应!”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来道,“我自幼家贫,莫说使女,自父母去世后,常替邻舍缝补衣物以裹腹,从未想过有一日入宫侍奉大王,更不必说有如今这许多人来……”她像是不习惯说“伺候”一样,偏头想了一瞬才继续道,“……来照顾我。所以看见他们,我……我不知道……”
她这不知所措的模样与自承出身贫家让蒲野更生怜惜之意:“吾子莫要担心,其实谁也不是生来便晓得如何执掌一殿的,吾子聪慧,奴只须略微告诉一些,吾子就能做的很好了。”
“多谢蒲丈!”姬弋与双眸之中顿时迸发出浓浓的喜悦,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
“长使,奴是吾子殿中宦者令,为吾子分忧是应做之事,吾子切不可轻言谢,否则让别人听见了必定嘲笑吾子不分尊卑。”蒲野其实不想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可是看着姬弋与这天真烂漫的模样他又担心不说直白,姬弋与听不懂,因此壮着胆子直接道。
他这么直接,姬弋与笑容顿时一窒,一旁宋妪却吓了个半死,以为蒲野冒犯到了长使,慌忙俯伏了下去。
“妪你做什么?”姬弋与有刹那的失神但很快反应过来,却发现宋妪俯在一旁瑟瑟发抖,不由差异的问道。
蒲野说出那番话后也捏了把汗,他倒不担心姬弋与当面发作,从姬弋与进烂昭殿到现在,蒲野自认为对这个长使的性格还是有点了解了,他担心姬弋与万一受不住这番话,又不好意思向自己发作,去向秦王哭诉,如今赵政正在兴头上,是绝不容他的新宠受宫人委屈的,那样就等于是他害了全殿。
好在他没看错人,这个贫门却良家出身的长使性情与同样寒微出身的王太后相去迥然,是个心善的女子。
“奴……奴……”宋妪胆子小,从前烂昭殿没有主人的时候,她在蒲野面前就是怯生生的,如今住进了正式主人姬弋与她的胆子就更小了,刚才只是一个不对就俯伏下去,此刻听出姬弋与没有动怒,心里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迷惘,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妪大约是这两天收拾各处累着了,长使不妨让她站到殿门外伺候,吹一吹风也许好一点。”见姬弋与露出疑惑的神色看着宋妪,蒲野不动声色的提点道。
姬弋与左右此刻扮的是懵懂无知的贫门女子,自然从善如流,点了点头道:“好,妪去殿外吹一吹风吧,若是还不舒服,也可回去休息一下,不要把身体弄坏了。”
“多谢长使!”宋妪如蒙大赦,听到姬弋与坦然的关心,眼神中倒是带了点感激,喏喏的退了下去。
“宋妪老实肯干,只是胆子小了一些,吾子此刻已经不是昔日贫门之女,乃是强秦主人的长使,身份尊贵,因此宋妪近身伺候时,难免有些战战兢兢,还请吾子多多担待,等时间一长,宋妪知道吾子心善,就不会如此失态了。”等宋妪退了出去,蒲野这才转向姬弋与,温言说道,蒲野之所以点宋妪送姬弋与回小寝休憩,也正因为宋妪并非别有用心之人。
姬弋与神态专注,不住点头,蒲野便又道:“此刻已是未时两刻,一会就到夕食的时辰了,奴有件事要叮嘱吾子。”
见他这么说,姬弋与忙肃身道:“蒲丈请说!”
“吾子除得大王赐殿外,还得了八盘赏赐之物,奴方才欲以其中四匹绢分与众人,这也是宫中默契……”说着蒲野将殿上情形说了一遍,“其实那宫女荭奴说的对,奴并无权如此作。”见姬弋与似乎想说什么,蒲野摆了摆手,坚持道,“吾子信任奴,但王赐之物非比寻常,吾子不可让他人做主,否则传扬出去,也必然会说吾子轻忽大王!”
姬弋与忙凛然道:“喏!”
“……被这宫女一提醒,众人暂时未领到赏赐。”蒲野见她认真记住了,微微一笑道,“所以,奴请长使舍出数匹绢,一会夕食时,赏赐下去可好?”蒲野方才直白的教训姬弋与时也没太紧张,这会却有些肃然的看着姬弋与,几匹绢,对于贫家而言可不是什么小数字,刚才蒲野许诺的不过是八九人分四匹绢,就让众人高兴成那样,迫不及待的要去分了,姬弋与寒门微户出身,听她刚才说为人缝补过活,就知道是过惯了苦日子的,若是舍不得,她才是烂昭殿的主人,蒲野却也无可奈何。
那样的话,即使蒲野再想扶持姬弋与,也只能叹息了,舍不得小利的人,哪里又能做什么大事?
“多谢蒲丈提点,我知道了——只是蒲丈,该赏赐他们多少?”听了蒲野的话,姬弋与却是连想都没想,那满心满眼的信任让蒲野说不出的畅快:“奴刚才许的是四匹,长使只要比四匹多就行,哪怕多一寸都可以。”
“那取六匹出来,五匹其他人分,一匹独给蒲丈!”姬弋与不假思索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