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据国之北,隔长城与匈奴望,咸阳才感霜白,此处已是飞雪连绵。如今正逢深秋,朔风已寒,吹在脸上好比钢刀刮过,即使身着狐裘,也觉得冷意一点一点从外渗入,一直渗到骨子里去,让人难以想象,若到了深冬,此地之人该如何自处。
大秦在这里驻有雄兵三十万余,除了宿卫之士,皆倦缩在营房中取暖。将帅所居,自是早早烧起了炭盆,将偌大厅上烘托得温暖如春。可是这个时候厅中诸人却仿佛是赤身裸体在深冬的野地里,冰冷刺骨的感觉一阵阵涌上心头。
突如其来的使者还在面无表情的高声读着据说来自沙丘的始皇遗诏:“……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
使者足下,跪伏着的人群当先是一壮一青两人,均着戎装,那壮年男子面目豪迈,值此寒时,匈奴隐迹,犹自甲胄整齐,半跪于地,闻言便是全身一震!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正打算说什么,却在触及到使者冰冷的视线后颓然垂下头去。
那青年,面如冠玉,剑眉斜飞入鬓,凤眼朱唇,看似凌厉俊美的容貌,眉宇之间却是一派温文儒慈,犹如美玉,温润生辉。他听得这番诏书,亦是面容失色,只是却毫无忿意,反而面露惭忧,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一点。
蒙恬与公子扶苏身后黑鸦鸦一片跪得恭敬而沉郁,诏书才读了个开头,大家都已经听出情况不对——公子扶苏虽然说因过于慈和而被始皇反复训斥,两年前更是为侯、卢之事被贬至上郡监军,但若换了一个人,皇帝陛下怕是只有心情好才会赐一杯鸩酒,赶着震怒,诛九族才是正常。
始皇虽然有二十多位公子,可是最关心最疼爱的莫过于长子与少子,少子胡亥年幼,虽然习过律法,却性格绥柔,显然不是能够驾御这史无前例的庞大帝国的人物。始皇帝虽然这些年来一味求仙问药,寻访长生,但对国事可也没放下,这位帝皇是名副其实的千古一帝,在帝国继承人的问题上断然不会犯这等错误!
当初所谓贬长子于上郡,不过是觉得扶苏生长咸阳,未见沙场之血,才会心肠柔弱得去为那四百多名儒生求情!因此刻意将他赶到北疆历练,日后才好做一个雄才大略、铁骨铿锵的帝皇!
否则惩罚公子们用什么方法不好,大秦初定六国,北戎狄、南百越,精兵烈烈,却偏偏把扶苏派到了始皇帝最信任的蒙恬身边,身负监军之责,几乎是将三十万秦军连同蒙恬交到了扶苏手上。
若不是帝国未来的主人,始皇帝安能如此苦心调教磨砺,托之以拒北三十万精兵?!
怎么如今遗诏至于边关,半句不言令公子扶苏还都继位,反而通篇叱责之语?
不祥的预感,逐渐笼罩在众将心头,一个个下意识将身体俯得更低,以掩饰心中的惶恐。
然而这一刻最惶恐的却不是他们,也不是那三位从沙丘扶灵回咸阳的始作俑者,而是大厅的角落,常人所不能见的地方,一个缥缈近乎虚无的影子狠狠捏紧了自己的“手”,姬弋与已经忘记自己从作为游魂那一天起就不必再呼吸,此刻她似乎有了重回人世的感觉——她透不过气!
“扶苏、扶苏……扶苏啊!”幽明的声音无法穿透阳世的界限,姬弋与的呼唤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然而阳世的声音却一字一字的落进了她的耳中——
“……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
什么?
即使成了游魂,姬弋与此刻也不禁感到自己的胸口一窒,几乎顷刻间骇得魂飞魄散!
“父皇……”听到此处,任谁也知道这道诏书绝没有召公子扶苏还都继位的意思了,厅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公子扶苏一声悲鸣,蒙恬忙伸出手来扶住了他,众将看向扶苏的眼中均是深深的怜悯,他们知道扶苏悲伤并非为了始皇未许他继位,而是为了始皇叱他不孝。
公子扶苏的为人这两年来众将都是看在了眼里,自到上郡营中,每日扶苏均鸡鸣而起,衣冠整齐,望南而拜,三跪九叩,犹如始皇亲面,两年来不敢或忘。而且虽负监军之责,却极为尊敬主将蒙恬,对诸将乃至于士卒亦是礼仪有加,毫不怠慢。
这位公子是受着最最正统的礼的教导长大的,性格亦是温文谦和,岂是不孝之人?
姬弋与盯着使者,希望他不要再读出更为可怕的事来,然而——
“……其赐剑以自裁!”
不!!!
姬弋与悚然而惊!
赵政!你怎么能这么做!姬弋与只觉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颜色,恍惚之中,咸阳宫一幕幕历历在眼,数十年光阴如梭,她很快清醒过来,这绝不是赵政的旨意!
赵政一生杀戮无算,素有残苛之名,可是对血脉相系者却一向纵容,当初……当初帝太后私生二子,并与嫪毐意图弑政立私出之子!这对于当时的秦王、后来的千古第一帝而言乃是最大之忌!
即使如此,赵政也未杀帝太后,甚至不曾加刑,只是谪贬——就是这谪贬,没过几年,帝太后还不是一样被接回宫中锦衣玉食的奉养着?
何况是扶苏!
那是令赵政一度欣喜若狂的长子!被寄予了一个帝国希望!
待姬之子回过神来,发现厅中早已没了扶苏的身影,她惊慌四顾,却听见悲泣声自内舍传出,穿墙而入,只见内舍之中,扶苏已拔出腰间佩剑,横架于颈!姬弋与惊得魂魄欲散,却见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按于扶苏腕上,是蒙恬,姬弋与从未如此感谢过蒙氏!
“公子不可!”蒙氏自蒙骜起深得秦室信重,尤其蒙恬尝多年陪伴始皇帝左右,对皇帝的心思纵然不敢说一清二楚,却也能揣测一二,所谓遗诏他听了没三句就觉得不对,如今见扶苏果欲自尽,更是坚定了阻止的决心,“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乃天下重任。如今不过区区一介使者前来,公子便从之伏命,安知其中有诈?须遣使再请,若真是陛下之言,公子……”
“公子扶苏,此乃陛下遗命,如今陛下尸骨未寒,公子就要抗命么?”姬弋与见蒙恬拦住扶苏,刚刚松了口气,却听舍外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传来,风尘仆仆的使者毫不客气的追至门边,大声对内道,“为人子者,当从父命!方才臣宣帝诏,言公子不孝,看来确是如此!”
使者话音刚落,扶苏便是全身一震,哽咽道:“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莫听使者片面之言!”蒙恬大惊,慌忙劝道,“公子乃陛下长子,受命戍边,事关天下,岂能因一人之言而动生死?!臣这便派人飞驰咸阳,再请帝命!”
“嗯?”使者眉一皱,目光在神情恍惚的扶苏身上转了转,唇边立刻凝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即十请亦如此,公子扶苏,臣……还须还都复命,若公子定要作那不孝之人……还是公子于上郡经营两年有余,欲……挟军自重?!”使者竭尽全力,让自己脸上堆满鄙薄之色,生怕扶苏看不出自己眉梢眼角的愤懑轻蔑。
蒙恬见使者步步相逼,终究是国之干城,远非一个小小使者所能压制住,顿时松开扶苏的手臂,怒发前指使者:“胡言乱语!公子乃陛下血脉,尔一介使者,有何资格催促……”
“扶苏!!!”
幽明的世界里,一声呼唤,惊怖欲裂!
而彼世蒙恬从使者眼中看到一抹得意,心知不妙再回头时,发现身后已传来长剑坠地之声!一道碧痕,飞溅舍墙!
——这是始皇三十七年末,相李斯与寺人赵高诈书始皇帝之遗诏,矫令以原本的储君公子扶苏自尽,胡亥继位,是为二世。
那一刹那,姬弋与感觉到久违的痛楚自灵魂深处传来,是魂飞魄散么?也好,不必再承受亲眼目睹爱子伏命之痛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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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混沌的世界,无上无下,无左无右,也无所谓四方。
姬弋与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在此停留了多久,她终于发现前面有光,下意识的向光源处移去。
“痴人,所来何为?”依稀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姬弋与知道这是当初自己亡故时,因挂心儿子扶苏,精诚所致,呕血沥于身上佩玉,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运气,赵政心心念念要找的仙人,突如其来的应允了她。
这个声音在她咽气的刹那,以仙家妙术为她聚拢三魂六魄,藏于这个无上下左右与四方的奇异之地,待阴司重闭,又为她祭炼魂魄,使之不受阳气侵袭,以游魂之态留滞于世,追随着扶苏的脚步,看他逐渐成长,看他与政争执,看他被谪边疆,看他提兵秣马……最后,看他悲愤伏剑,虽死未瞑!
“恳请仙长救一救妾身孩儿!”姬弋与看着光源之中洁白明亮的背影,带着最后的希望于无上无下的世界里作出俯伏之姿,“妾身愿付出一切代价,哪怕即刻魂飞魄散,亦感仙长深恩!”
“你看这个。”光源中的背影不置可否,却将一个小小光球抛了过来。
姬弋与满心疑惑的接过,却见光球在她掌心砰然一响,化作半空画幕,幕中——
以玄色与朱红为主调的咸阳宫,一间陈设华美的偏殿内,麻衣素服却难掩饰一身贵气的少年眉宇之间犹带着三分稚气,而他面前的老者一脸阴鸷,眼神之中闪烁着令人警惕的光芒。
姬弋与认得这两个人,她尚且在昏昏沉沉之中,一心请求仙人救扶苏,只随意看了一眼就要转开视线继续哀求,忽然画幕中传来声音,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
“丞相的手书应该到上郡了吧?”胡亥似乎有点不安。
赵高笑着道:“公子,不,陛下放心,臣叮嘱使者速行,怕是已经开始回来了。”
“长兄……他会相信么?父皇可是把他交给蒙恬的,蒙恬手下,是大秦南征北战的三十万骁勇精锐!”胡亥面貌俊秀,却透露出难以掩盖的柔绥与慌张,显得手足无措,“长兄若是怀疑诏书,蒙恬必会保他,那……父皇本就立他为嗣……”
“公子扶苏愚忠愚孝,只要使者一口咬定是先皇遗诏,再以言语挑唆逼促,即使蒙恬在旁,扶苏也会速速自尽的,扶苏一死,蒙恬……不过是陛下足前的一条狗,陛下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他!”赵高笑得舒畅,“陛下还是想一想,帝都这些兄弟们该怎么处理吧?”
胡亥沉吟片刻,终于安心笑道:“愿如府令所言!”
姬弋与魂魄大恸,神智全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