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乘云归去,夜色渐渐浓重。偌大的窗外,虫鸣声开始聒噪起来。
祁月坐在雕花楠木大床上,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这只刚刚触碰过她的手。
若不是他俯下身离她那么近,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戴了张人皮面具!只是那与面具相接连的肌肤,滑软细腻的触感,仍逗留在他的指尖。没有令他恶心的肥胖塌软之感,也没有令他望之生呕的浓妆褶皱,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温暖美好。
半晌,他沉声道:“进来。”
楼蓝心中惴惴不安,进来后立时跪在了地上,垂首不语。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情之一字,对于月君来说,只是徒增羁绊!开始我以为月君那般重视她,是因为她是难得一寻的至阴女子,但渐渐地,我发现月君你变了。”
“你倒说说,我哪里变了?又何以情动?”祁月眉目凛然,“就算情动,也无须你来插手!你只要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了。”
楼蓝还欲再说,话到了嘴边,终又咽了回去。须臾后,方应道:“属下明白,请月君责罚。”
“你同小昆还有十九夜,自我十岁起便一直跟随于我,我心里清楚。你下去领杖三十吧。”
“多谢月君。”
后来,燕泠得知楼蓝给她的那盒药膏,只要涂上一点,肌肤就会逐渐溃烂,能致人瘫痪甚至丧命。每每楼蓝和小昆联合打击她的时候,她都会拿出这陈年往事,指着楼蓝道:“你这心肠歹毒的骚狐狸,可怜我当时……”
楼蓝常常被她说得无地自容,只得化成一只可爱的白狐,可怜巴巴地瞅着她,又被她搂在怀里蹂躏,这才堵住她的嘴。
晨空朝霞满布,淡淡的树草香味融在夏日的清风中,自敞开的窗子徐徐吹入。
燕泠轻轻地翻了个身,将药膏涂抹在伤口处。
许是这药膏的药效极佳,她用了两日,躺了两日,不但痛楚减轻了许多,伤口的愈合之势也明显加快。
楼蓝这两天并未出现,换由小昆负责她的饮食。
小昆将一碗清粥放在桌子上,哀怨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燕泠:“要不是你,我堂堂一个荒城的副城主,怎么会沦落成你的仆人!也不知道楼蓝这家伙是怎么回事,这两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怎么叫都不肯出来。”
燕泠垂下眼帘,默默不语。
“这几天因为你身上有伤,月君都没让你去泡温泉。不过嘛,总得要你的血来补上的。”小昆说到这里,将双臂环抱在胸前,朝她得意一笑。
燕泠翻翻白眼,侧过身子不理他。
广袤的沙漠,西风瑟瑟呼啸,千里黄云铺天卷地,残阳如血,尽是一片萧索荒瑟。
偶尔能听见行人衣袍猎猎作响,驼铃声阵阵。
燕泠坐在厚厚的软垫上,掀开车帘,将头探到外面,好奇地观瞧。
祁月则双手搭在腿上,阖目静坐。
十天前祁月带上燕泠披星戴月地赶往西面的彭城,中途换了几匹骆驼,直到现在才到达彭城边境的一个小镇。
燕泠自小便在吴州城长大,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与其毗邻的帝都而已,何时见过当下这浩瀚无垠的荒漠?体会过诗人笔下长河落日圆的意境?自己若是有一天能摆脱所有的桎梏,定要周游这偌大江山!
不知何时,祁月已经睁开眼来,静静地望着她流光溢彩的眸子,如漆黑的夜幕里竞相绽放的五彩烟花。
“我们就在这小镇上歇息一宿,明日再赶往彭城。”祁月已经移开目光,淡淡道。
“嗯。”燕泠身上的伤虽然已经基本痊愈,但连续赶了十来天的路,早已力竭身乏,要不是想好好看看这塞上大漠,她此时恐怕已经瘫软在车上了。
行了片刻,赶着骆驼的老伯回头大声道:“公子,姑娘,兰镇已经到了!”
二人从车上下来,便朝小镇走去。
大漠里居民的屋舍别具特色,同南方的建筑风格迥然不同。此处的房屋,墙壁厚实,平顶小窗,自成一番纯朴之风。
二人寻了一家客栈,只见一个年轻女子长发结辫,外着天蓝色无袖长袍,内穿白色纹花的衬衣,腰间系着一块五彩围裙。此时,正徐徐地向他们走来,微笑道:“公子和姑娘是来住宿的吗?”
祁月点头道:“给我们一间上等房。”
一间?燕泠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后,忙上前纠正道:“姑娘请给我们两间房。”
“就一间,带我们上去吧。”祁月斜睨她一眼,转而示意那女子带他上去。
燕泠没有办法,只得跟在他后面,看着走在最前面的女子,心下疑惑丛生:这客栈怎么就她一个女子来经营?而且看她的样子,也不是会武功的人。
不一会儿,女子打开一间厢房,热情道:“公子和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我叫娜兰。”
燕泠朝她点头回笑道:“娜兰姑娘年纪轻轻,就一个人经营这么大的客栈,很了不起啊。”
“还有我弟弟呢。”娜兰听罢,露出贝齿,咯咯笑道,“娜兰不打扰二位休息了。”
待娜兰离去后,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燕泠坐在椅子上,眺望着窗外微微泛黄的小镇和天空,如一幅画在羊皮纸上的荒漠古镇。
“晚上我睡床上,你打地铺。”祁月坐在床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燕泠心中的火气腾地窜了上来,直冲胸口:“月君,我知道骗你不对,大不了到了彭城我就把面具撕了。明明讨厌我,还非要我跟你睡同一间房,让我一个女子睡在地上。你之前不是说要把我的血放干吗?干脆现在就来取光算了!”
她一口气说完后,这些天来与祁月冷战,憋在心里的闷气顿时烟消云散。待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恨不得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
祁月先是眉头轻锁地盯着她,听到后来,眉眼渐渐舒展开来,薄如蝉翼的红唇微勾。
“那好。回到彭城后,你就把这面具除去。至于你的血,我现在便来取,之后这床让给你睡,如何?”
燕泠没有想到他这次不但没有发火,还好脾气地同自己谈条件,迟疑片刻,镇定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