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且弥国国君扼烦才送走赵信的信使,却又迎来了另外几个不速之客,来人同样也是给他了一大堆的金银珠宝。然而,面对这两堆财宝,他既不敢收下又不敢推托。这位向来贪财不要命的国君,此刻面对这两大堆的财宝,只有睁大眼睛去看的份,而不敢用手去碰,如同是在炭中取栗一样心急火燎。想到他们所提的条件,就使他泄下气来:他们所提出的条件,竟是秘密行刺公主!
赵信和日逐王之所以会选择在东且弥国行刺公主,除了东且弥国君主喜贪财物,常会财宝而铤而走险之外,他们还看中了东且弥国奇险诡秘的地势。此地距匈奴日逐王辖地尚有两国之隔,而再过西且弥国等国后便可到乌孙,一般人不会在这种敏感地带用兵。也正是这种错综复杂的军事政治形势和得天独厚的地势,才使得东且弥国这样的微国得以生存下来。
赵信和日逐王的目的虽然一样,但手法不同。赵信想等公主路过此地时,用毒茶致公主于死地,而日逐王则是想利用本地地势奇险,埋伏兵于山林,刺杀公主。用毒茶之招过险,且事败后难以推托。相比之下倒是用伏兵之策倒为上,即将到乌孙,公主自然会放松警戒,这样往往易于得手。况且,既便事情败露了,也好推托。到那时,公主已死,乌孙无奈,大汉也无奈,两国都会把仇记在匈奴身上,而他却同时得两利。扼烦想到此计的绝妙之处时,竟得意忘形地发出了几声狂笑,他的女儿索索从外面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恰好听到。索索已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了,生得灵巧标致,心地又善良,国中人都很敬重她,都称她索索公主。虽然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一直以还没有遇到值得钟情的人为由,而拒绝了无数个求婚者。周边小国的王子侯相对她敬而远之,而布衣世家的儿郎又无人敢高攀,婚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扼烦原本想把女儿嫁给龟兹或焉耆这样大国国君或王子,借此抬高一下自己的声势。可女儿不但坚决不从,那么多的贵胄子弟,她却谁也看不中,这常使扼烦十分忧愁不安。索索见父亲自鸣狂笑不已,便过来问道:“父王为何事开心?”
扼烦急忙收敛住了笑声,捋了一下蓬乱的胡须道:“昨夜有一梦,见天空流彩,落云成帛,落雨成金,父王我一下子成了天下极富。连大汉匈奴等都伏乞我的脚下,乞求赏赐,我均赐之,众国皆尊我为‘天王’!”
索索不经意看到侧室堆积如小山的金帛之物,心里便有了几分底数:“财从天降,也会从天走。两天没见到父王,不想父王真的成了大富翁,说不定这几天便会有各国使节来讨父王的赏赐。”索索的话里流露出了几分讥讽之意。
“梦呓之事,当然不可信!”扼烦急忙关严内室,又连上重锁。而后又讪讪地说:“这都是父王做生意所挣之财,不可外漏。”
索索感到脸上一阵燠热,说出的话自然不再顾忌轻重:“父王何时成了商贾?不义之财不可取,我劝父王将此财悉数遣还匈奴人,不然,将会招致祸根。”
“我的事不用你管!”扼烦暴怒道。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再也不是那个乖巧的小女孩了,彼此间很难说服对方,虽未明喻,但父女之间都清楚对方的心思。
“好!我不管,那你也少管我的事!”索索垂泪夺门而出。她虽明白父亲在一步步走向深渊,但她又无法劝阻,对此,她只有扼腕叹息,垂泪伤神。
公主、公乘举率人马继续迤逶北去。山路虽奇险,不过尚有商道可通。山势崇宕峭峻,巨峰拱列,犹如万笏朝天,山巅有万年坚冰,似条条玉龙,飞舞于寒山空谷之中,千姿万态蔚为壮观。
“可否已进入东且弥国地界?”公主仰面观山,问向导道。
“是的,这已是东且弥国所辖地界。若是在春夏,松桧参天、花草弥谷、莺歌燕舞,群峰竞秀、乱壑争流,使人神往。所憾的是当下已是深秋,百木枯萎,溪流干涸……”向导道。
“秋日看山,更有情趣。褪去臃饰之物,反朴归真,一切自自然然,这样更好。”公主笑道,继而又欢快地同向导交谈,话意正浓之时,公乘举快马回迎了过来。他匆匆下马将丝帛方巾递给了公主,并说:“在前方路上所得,看来是有人故意留给我们的。”
公主接过细细一看,见上面画了一个圆圈,并无文字表述。公主看罢大惊,急令公乘举让三军停下来,并说:“这里地形奇险,看来前方有伏兵!”
公乘举也看出了画中之意,说:“虽真伪难辨,但不得不防。”遂令三军停下来,又对公主说:“据说东且弥国国王好利,若是被匈奴人所买,让日逐王等利用此处地险对我们图谋不轨,那可就糟了。此处仅有一条路可走,所以只有让人马在此等候,待末将在前面探明虚实之后再行走不迟。”
“那就请将军多加小心!”
公乘举率百余轻骑,护着公主所乘的车辇,继续沿山径往前走,约半个时辰后,果然遭到伏击。藏在丛林中的匈奴人见车队已到,纷纷引弓乱箭如蝗虫直射向车辇而来,百余名披甲握盾的士卒飞身下马提着刀向伏兵冲杀过去,不多一会儿,就把他们一一斩毙,待回头一看车辇时,见其上已落箭不少于百支。公乘兴怒气吞天地大声叫道:“胡儿无耻,赵信、日逐当诛!”
此时,公主及众兵马已到跟前。公主默然睇视了良久,才幽幽说道:“走吧!”
“东且弥国君有罪,应当诛杀!”公乘举脸上青筋暴起,余怒未息。
公主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惊恐不安的各国使节们,没再说话。但暗示出公主的忧虑,因为追罪东且弥国君,必会造成西域列国君主们的恐慌不安。
众人继续赶路,只是更加警觉起来,大约匈奴人知道靠小股人马难以得逞,后来的数天之内倒也平安。临近东且弥国都城之时,公乘举问公主:“殿下,是不是不进城的好?”
公主看着前面如村郭一样的王城,笑道:“我们从来没有过境不拜会国王的先例,而今更不能破例。”
这时,东且弥国君长扼烦已出迎而来,从他恭敬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他曾有任何不轨之心,倒是他身后那位冷美人引起了公主的注意。扼烦极善于察言观色,便笑着介绍说:“小女索索便是。生于僻壤,少有礼节,公主殿下莫见笑。”
索索这才冲公主及众人微微点了一下头,只是看到公乘举时,目光停滞了片刻。公主也冲她点头示意,心里被她的美貌所惊叹。
公主带少许侍卫进王府。虽然距乌孙近在咫尺,奴加摩却未见到过东且弥国。所以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尤其是那位冷美人索索,一进入他的视线就再也没有舍得离开过。
“你是乌孙人吧!”索索对奴加摩灼热的目光很是反感,她便索性站到他面,前大有让他看够的架式。
“正是。索索公主真是一位大美人。”从奴加摩乱须中冒出的这句话,多少有几分挑逗之意。
“难道大汉的女子不够美么,你竟还有兴趣于荒野之女?”索索却把目光落在了不动声色的公乘举身上。公乘举这才开始打量了一下索索,她身长高挑,肤色白皙,是一个典型的西域美人。四目相对,二人都怦然一动,都为对方的美貌和仪表而叹服。最后还是公乘举先低下了头。
奴加摩见状,知趣地走开了。“将军相信缘否?”索索话一出口,自己的脸马上羞成了红色。
“咫牍之物,不足信然。”公乘举也把目光移向别处的奴加摩。此时,他又与一些妇人打得火热,似乎把刚才碰的一鼻子灰之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索索怔了一下,脸色由红变白,话语中有些忿然:“清高雅士,将军真君子也!”她冷冷地看了一下公乘举,转身离去了。
扼烦在内室急促地踱着步子。他时而看着堆在一侧的金帛珠宝,时而望着窗外攒动的人流,额头淌下汗来。“君长该下决心了!”化妆成仆人的匈奴使节盯着这位可怜巴巴又十分贪财的君长道。
“大汉公主若有闪失,汉军定会将小王千刀万剐!”扼烦有些后怕了。
“可是君长已经收下了这些东西,有些东西可是好吃不好吐!”匈奴人的话里充满了血腥之味。
扼烦瞪了他一眼,有些动怒地说:“那就请阁下把东西拿回去交给赵信,就说小王无从下手。”
见他生气,匈奴使节急忙又换成了一副笑脸:“君长息怒,赵信次王的脾气君长也是知道的。只要我们一得手,必会造成大乱,君长即可趁乱外逃。等风声一过,君长仍旧是东且弥国的君长。”见扼烦又有些凡动了,匈奴人接着又说:“而且,匈奴二王不会亏了君长,君长可要想好了呀!”
扼烦当然明白这一切。不同意匈奴人条件,或许他即刻得死。同意则事发后必然会被汉军所杀,而他又找不出两全其美的路子:“看来,自己只有一走了之了!”想到自己因贪财而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国家时,扼烦竟然落下几滴老泪来。
晚宴前,扼烦告诉匈奴人说汉军可能有防,今晚动手恐会被察觉,反而易失手,不如等明晨再动手不迟。匈奴人将信将疑地同意了,扼烦趁机将他们全部藏于内室,而后设宴招待公主等人。
除了攀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外,公主、公乘举等人几乎没有动箸。而奴加摩等却被几个歌妓灌得醉话连篇,不知所以,倒是给晚宴增添了不少情趣。索索坐在公乘举的对面,如泥塑一般,除了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公乘举外,面无表情,始终未开口。
公主照例赐给了扼烦一些财物,扼烦在接受时表面欣喜,而内心却格外沉重。公主未提路遭伏兵一事,宴席上又未动箸,足见对自己早已有了提防之心。纵然这样,她却还是赐给自己这么多的财物。公主的宽仁又使他食不甘味,惊悸不安。
“苟非德义,则必有祸。汉崇礼义,礼所以观忠、信、仁、义也!礼以顺天,乃天之道也!君长为一国之主,理应以德辅政,有德乃为大嘛!”临别前,公主语重心长地对扼烦说,其意是要让他悬崖勒马,不要越陷越深。
此一番话,的确打动了扼烦的心。这位向来六神无主、唯利是图的小国君长见公主不计他的过错,仍然以诚相待,终于使他下了决心,不与大汉为敌。除了公主的这番话外,还有自己的女儿的缘故。他发现这两天女儿少言寡语,看来女儿对自己早有了离心之意。送走公主等人之后,他便秘密召集几个心腹,深夜谋事。
“看来这天要变了。”恐酒后失言,晚晏上他滴酒未沾,此时,才放开肚子喝了起来。
“王兄之意大汉将会取代匈奴,主宰西域?”辅国侯扼吉一脸疑惑。扼吉是扼烦的弟弟,是位纠纠武夫。
“来者不善呀!你想过没有,大汉皇帝为什么会将公主远嫁到乌孙?对了,其目的很明显,意在断匈奴的右臂。因此,我们只有背匈奴投大汉,别无选择。”扼烦两眼闪着光:“大汉之人有德有形,我们为什么对他们不义?不如把匈奴人全部杀掉,献给公主,这样公主定会说我们忠义,匈奴人则会把仇记在公主身上。”
扼吉默然一笑,连声说:“高,就这么定下来!我即带人去处决他们!”
扼烦无言地按了按扼吉的胳膊,以示赞许。扼吉便带数人趁夜色冲向匈奴人的藏身之处,可没过一会儿,扼吉便惊惶失措地跑了回来,喘着粗气说:“大哥,不好了,那些匈奴人跑了!”
扼烦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有合上:“天呐!”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无力地叹喟道:“看来,匈奴人已经察觉到我们这里有变,恐怕今后的日子会难过了!”
“要不要告诉公主?”扼吉也没了主意。
“还是不要告诉了吧!”扼烦无力地说。
第二天起程时,扼烦率众官员及城中百姓出城相送。可能是因扼烦最终未允许匈奴人对公主下毒手,使得索索对扼烦的看法有所转变,父女之间的关系缓和了许多。索索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父王,孩儿想送公主一程!”
扼烦当然答应了下来,因为和女儿缓和关系不久,他不敢再让索索因此事再度负气。“路上可要千万上小心,少送一程便是!”言语中有依依难舍之意。
“唷,今天是怎么啦,过去孩儿去千里之外,父王也没有不放心过呀!”索索欢快地打趣道。公主、公乘举等人也都笑了,因为他们终于看到了索索原本就是一个开朗的女孩子。
“索索呀,你父王是担心汉军之中英俊的后生太多,他有些不放心呀。”扼吉也拿侄女开心。
“叔叔,又在瞎说。”索索羞赧地低下了头。不知怎么的,公乘举也觉得脸发烫起来。
众人与扼烦等人抱拳告别,跨马而去。索索一直与公乘举并列而行。“将军怎么不说话?”见公乘举一直默不作声,索索忍不住问。
“让末将说什么?”公乘举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便半开玩笑地反问道。
“什么都行。对了,将军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呢?”索索脸上呈现出一副天真。
“你告诉末将就行了,还让末将问你。”公乘举爽朗地笑了:“也好,请问小姐尊姓大名。”
索索羞赧地低下头说:“我叫索索。父王人到中年才有我,故而为我取名索索,意思为‘英雄’。”
公乘举不禁又笑了:“好一个英雄,好名字!”
“将军取笑我了!是不是觉得女孩子不应该叫这个名字?那将军叫什么?那位大汉公主叫什么名字?你们汉人的名字有什么讲究?”索索连珠炮地发问。
“末将那里敢取笑你,你是英雄哇!至于说名字嘛,讲究可多了。西域人多为父子联名,无姓氏,而在大汉,人都有姓。公主是皇族之人,姓刘,名细君。我呢,复姓公乘,单名举。据说我的祖上因官做到了公乘,所以后人以祖上的官职为姓……”
“噢!”索索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将军可否已经婚配?”一言出口,索索自己也觉得有些颓唐,脸上又涨红了起来。
公乘举听了一怔,对她凝视良久才说:“爱妻已去世,至今未续弦。”不过,他还是十分欣赏她的个性,有些野但不霸道。
见话触到了公乘举的伤痕之处,索索急忙把话题移开了。二人谈得十分开心,不时地传来欢笑声。
奴加摩一直跨马行走在公主身边,看着前面公乘举和索索开心地交谈,不禁对公主说:“殿下,看来我们公乘举将军又要惹麻烦了。哎,末将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天下的女子都喜欢白面书生。”
“你不也跟那帮东且弥国女子打得火热嘛!”公主面带微笑地瞟了奴加摩一眼。
“末将只不过在同她们斗嘴,哪里像公乘将军,是在动心。”奴加摩摸了摸自己乱如草的胡须,自嘲道:“早知道末将也剃掉胡须,兴许也会有个艳遇什么的。”
公主没再接他的话茬,她也不由细细端详起前面的那对男女来。
不知不觉地又走了两天,眼看要进入西且弥国地界了,但索索还是没有回去的意思。公主便又次劝索索回去,索索不好再坚持,这才无奈地说:“既是这样,就祝愿公主殿下一路顺风,但愿我们后会有期!”言罢,索索竟然潸然落下泪来:“不过,公乘将军归来时,一定要来找我,我等将军!”
奴加摩最是见不得这种场面了,大手一摆说:“放心回去吧,索索姑娘,公乘大哥一定会找你这个妹子的。”正在众人说话时,突然有一个老妇人走了过来。那老妇人形似乞人,勾腰驼背,步履艰难。她来到公主面前,乞求公主给予赏赐。
公主正要迎前之时,索索突然大叫:“公主,闪开,他是匈奴人所扮!”话音未落,那老妇人从篮子中取出短刀,直刺向公主,索索急忙挡在了公主的面前,利刃直刺入索索的前胸,殷红的血溅了一地……公乘举大吼一声,一把揪住了那老妇人,冲她连刺数剑之后才住手。他扒去那老妇人的发套,见那她果然是匈奴人所伪扮。再去看索索时,只见她仅存一口气了。公乘举跪下来,紧紧地抱着索索,泪流不止。
“将军,你相信缘吗?”索索艰难地问公乘举,目光里充满了期待。
公乘举早已是泪流满面:“我相信,我相信!”
“如果我不死,将军肯娶我吗?”索索又问。
“……嗯,会的!”公乘举努力地点着头。听了公乘举的回答后,索索含着微笑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