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出生,便被想成是太子的假想敌,被想成是企图谋权夺位的假想敌。他觉得很郁懑,相当的郁懑!如今,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又算怎么回事?
皇帝天畅并不介怀,品着清茶,悠然而道:“你觉得很委屈是吗,当然,站在你的角度看,似乎是很委屈,但朕无愧于心,从未后悔这样做过!”
“无愧于心?将一个刚出身的婴儿,从他母亲的身边强行带走,让母亲痛失所爱,孩子痛失所依,这叫无愧于心?”李格非激动的愤然站起,大声说道:“这还不够,还想让历史再次上演吗?”
原来,皇帝打算将刚出生不久二皇孙祺瑞,送走,送到相国寺当和尚,触动皇后旧日心事,皇后才会不顾皇上的反对,强行与儿子相认。亦欲让儿子来劝说皇帝,放弃这种违背人伦的想法。
“总好过互相残杀,为了自己的欲望和权势,掀起腥风血雨。我天浩王国自立国以来。为争取帝位,多少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死的人还少吗?那个诅咒,那个血淋淋的诅咒,还要高悬在我天浩国子孙头上多久?”
皇帝天畅一改悠然的气度,历声质问儿子?
“让一个无知无觉的婴儿,承担起化解家国仇恨沉重的重担,实在太过残忍了。”
“这孩子身上流着的,是我皇族的血,这,是他应该承担起的责任,”皇帝傲然的抬起头,果断的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比起将来弑君弑父,兄弟反目,身首异处,让他做个世外散人,难道不是更好的结局。”
“皇上怎么会知道,这孩子一定会弑君弑父,兄弟反目?皇上难首会未卜先知?”李格非倔强争辩着。
皇帝神色突的一暗,颓然坐于凳上,好半天无法言语。
“从小到大,朕见过的杀戮还少吗。在朕很小,刚能能记事的时候。你曾祖父的弟弟汝南王兴兵造反,杀进京城,死了多少人,现在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后来,你祖父的哥哥,庆阳王为夺帝位,与你祖父拼杀得你死我活,双双死在朕的面前,这也不过是三十年前的事情。朕自登基以后,至力于削蕃,然祖宗两百年的旧制,又且是一朝一夕,仅仅用削蕃就能解决的。朕无法抑制人性的弱点,这种弱点便连朕,也无法完全克服,唯有从今以后,尽可能的阻断这种争斗的根源。噢!不!不是尽可能,是一定要阻断!一定要阻断。朕的决定不会改变,你无法说服朕。”
皇帝天畅神情果敢,一挥手,结束了自己的话。
李格非坚持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渴望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致少微臣就没有这种渴望和冲动,这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
“这很能说明问题,”皇帝天畅严肃的脸上,此刻才微微露出些许笑意:“天拓,我的孩子,你是那样的洒脱开朗,正直善良,我这个做父皇的,真是为你骄傲。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从小远离最高权利争斗中心,你没有被感染,所以你的心清明透亮,这种最初,最本质的东西,会影响你的一生,使你进退有拒,自守自持。你再仔细想想,如果你一直生活在我们身边,享受着自高无上的特权带来的尊荣和富贵,只要超越一个人,或者清除掉一个人,那至高无上的权势便垂首可得时,你还能这么洒脱的跟我说:至少我没有这种渴望和冲动吗。”
李格非哑然。
“权力是鸦片,是毒药,是会上瘾的,孩子,你还太年轻了!”
李格非知道,他无法说服皇上,但他仍然心有不甘,思想片刻,继续道:
“如果说,臣和太子是同时出生,让父皇左右为难,无法决断的话。祺祐的情况却不同,他比太子小,长幼有序,身份有别,真的有必要这样做吗。真的有必要将祺瑞送相国寺当和尚吗,他还这么小?”
“有必要。让他远离权利中心,在空明洁净的寺院中生活。对他的将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在他满十六岁的时候,他仍然享有选择的权利,是回来享受皇子的尊荣,还是继续留下当和尚,朕会给他充分的选择权。不止是祺瑞,朕会下旨,从此以后,凡我天浩王国的皇子,除皇长子皇长孙外,都必须到寺院出家,接受寺院的教育,学习佛法,直到十六岁。朕希望朕的每一个子孙,不仅要有征伐决断的果敢,也要有一颗悲天怜人的心。所以祺瑞必须出家,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必须出家,必须!”
皇帝天畅目光如炬,语气坚定,李格非知道,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何况,皇帝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他实在也找不出以驳的理由,看来二皇孙只能出家了。
他神色暗然,准备起身告辞,不料皇帝话锋一转,继续道:“而你,我的孩子。你也有充分选择的自由,是回来当你的皇子,还是继续当你的李格非,完全取决于你。”
皇帝不动身色的从怀里取出一本黄娟册子,放到李格非面前,“打开它”
李格非一怔,伸手打开册子,从高祖天浩,到当今皇帝,再到刚刚出身的二皇孙祺瑞,皇孙女掌珠的名字,全部在列,这是一本天氏族谱。在天青太子旁有一空位。
皇帝指了指那空位:“这是特意为你留下的,要添上去很容易。”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充满智慧又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神,审视的望着李格非。
李格非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臣是李格非,永远都是!”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开怀而笑:“孩子,你果然没有让父皇失望,父皇为你骄傲。”
遂果断提笔,在族谱上,天青太子旁,写下“天拓”二字,抬头望着李格非:“孩子,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回来,随时!”
李格非眼一热,跪地而叩:“父皇!”
“孩子,你终于肯叫朕父皇了。那么,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孩儿知道,孩儿谨记父皇教导,出了这小轩,这里的事,孩儿统统会忘掉!”
“很好!”皇帝非常满意,上前亲自将儿子扶起。作了一个手势。张福远远的跑来。
“准备上朝!”
“是!”
张福恭身而答,转身,扯着尖细的公鸡嗓,吆喝起来:“起驾!上朝!”
一群宫娥太监鱼贯而来,簇拥着皇帝,上朝去了。
毫无悬念,皇帝在上朝时颁下圣旨:二皇孙祺瑞代朕出家十六年,替天下苍生祈福,即刻起送往大相国寺。十六年后,准予返朝。从今以后,皇族子孙,除长子之外,都必须到寺院出家,直到十六岁方可返回,恢复皇子称号。
太子妃李瑛灵万般不舍,哭得死去活来,半月茶饭不思。
而另一个消息,又让她的万般念想化为空。他的哥哥李格非,已向皇帝递交辞呈,准备辞官归隐,离开京城。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了见不到了!”她不顾一切的失声痛哭起来,终于病倒了。
一个月后,皇上准奏,李格非离开京城,已成定局。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
“为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她问
“我要去找若兰!我要去寻找新的生活!”他答。
李瑛灵的心被抽空了,若兰,终究还是因为若兰。
李格非告辞离去。
她失神望着越走越远的李格非,大梦初醒。她其实早就已经失去他了,早就失去了。几年来,那无端的恼怒和妒恨只是她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救命稻草。现是,李格非走了,同进带走的,还有她所有青春岁月。现在,是该清醒的时候了。
一轮明月清泠的挂在夜空,四周一片寂然,清辉洒向宫墙,月似华裳,散落在李瑛灵身上。夜莺在悄悄吟唱亘古不变的歌谣,勾起人无限愁思。她缓步行于皇宫的里里巷巷,心绪也随着那曲曲折折,明明暗暗的光影起伏。这宫墙内,曾经有过多少人前世今生的斑驳记忆,又有多少曼妙的身影,顾影自怜,掬一缕月光,守一声叹息,摇花前月下心事,直到美人迟暮,白头皓首,空守寂寞,望断天涯。
她回望,身后的大殿,富丽而金碧辉煌。她近观,眼前的大监和宫女们个个小心易易,低眉敛首,她只要轻咳一声,他们就会如履薄冰,胆颤心惊。她登临高处,放眼整个皇城。皇城宏大而庄严,在她的眼前绵延展开。她环顾整个皇宫,第一次,有了归属感。不管她当初愿不愿意,这里早已是她的家了,她唯一的家。她亦或是精彩,亦或是平淡一生,都将从这里继续绵延开来,直到归于尘土。
不知从何处,传来木鱼空灵而庄严的回响。她下意识的,想要辩出,这回响,来自何方。她的瑞儿,也许就在这声响的来处吧。她回到寝宫,望着熟睡中的一双儿女,含泪而笑。比起那些在宫墙内自开自落,终无人赏的众多女子们,她仍然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而李格非的追索,才刚刚开始。
他不能肯定,他最终能不能找回若兰,找回那个完整的,仍然只属于他的若兰。他甚至不能肯定,如果真有找回若兰的那一刻,他会是怎样的心情,他还能不能心无尘埃始终如一的面对她——毕竟伤口已经划破,结了枷,落了疤。
结果不得而知,但是不管怎样,他都必须去追寻。他必须在追寻中,实现自己对若兰许下过的诺言,要一生一世与她相守的诺言。
天涯很远,海角无期。
但不管怎样,都阻止不了他追寻的脚步。
山穷水复迢遥去,柳岸花时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