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媛把一块织工精细一角绣浅黄碎花的白丝巾帕子置在连翘脸上,嘴角微翘,拿戴了白玉戒指的食指指着她。
“傅连翘,你好大的胆子!”
连翘闭了下眼,帕子轻飘飘的落在她滚红边的裙角上,红白分明。
偌大的启明殿内或坐或站的满是嫔妃侍女,一片的姹紫嫣红。皆不动声色的饮着茶。她低了头跪在殿中,眼前尽是块块三尺见宽切割齐整的青石。顺着细长绵延的青石缝,只看得见他锦袍墨绿色的一角,拿明黄丝线沿边压绣了些许龙爪。沉稳中透着不可逼视的皇家威严。
魏忠领着几名太监抵着一人进殿,窸窸窣窣的拖拽着跪在连翘身后。自是不必回头,她便知是侍卫统领王琼的。
辰媛,原来你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连翘微微抬起头来,殿上的九爪盘龙楠木椅上靠坐着金冠束发的李晏。今日里他虽只着了件寻常样式的衣裳,上面的“万寿无疆”纹样却也绣的滴水不漏。
许是隔得有些远,连翘瞧见的他,神色与往昔无二。瞧不出情绪。
辰媛见她抬了头,冷哼道:“本宫只做你私下里骄纵些,想来还是知些礼义廉耻的。不曾想,竟会生出这等事端。若不是本宫昨日途径莲池,恰巧见着你与这王侍卫眉目传情,互通有无。这丝帕便是你当时赠与他的。若不是本宫撞见,不知还会做出些什么更出格之事为皇室增添耻辱。”
许是听见了“为皇室增添耻辱”,李晏微眯了下眼。
连翘回头望了眼王琼,他已经歪倒在启明殿整齐的青石上。满身泥污血渍。她双手交叠膝上,挺直了腰背。声音微弱:“臣妾冤枉...”
连翘话未说完,辰媛已经反手掴了她一把掌,“贱人!”
她被辰媛打的晕眩了下,手扶在左脸上。身子依然跪的挺直,只去看李晏,声音更加低,“臣妾冤枉。”
李晏单手支在下巴上,眼神清明,半响道:“都给朕退下。”
连翘放眼扫过左右的嫔妃侍女,环肥燕瘦的占了小半个启明殿。各味的胭脂花粉味交杂。今日里才发现,原来李晏的妾侍竟是这样多。
西角的郝贵嫔嗜着笑道:“天色不早,皇上累着了,姐妹们就散了吧。”
众人亦知道李晏不意深究,郝贵嫔这样一说,虽不甘心,却也预备着要走。辰媛却“扑通”一声跪在连翘身侧,恭恭敬敬行了大礼,道:“皇上,傅昭仪与侍卫王琼私通一事,人证物证俱全,今日若草草了事,实是难平悠悠众口,望皇上三思!”
见辰媛跪下,先前呡茶观望的嫔妃一个接着一个地双膝落地,齐齐向李晏叩首道:“请圣上三思!”
她心里头冷笑,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现在她就是落水狗,人人都恨不得再打上一棍子,抓住时机要置她于死地。
跪在右后侧的丽嫔向李晏行了个礼,皱着修得极细的眉,仿佛不忍,拿玫红丝帕掩鼻道:“皇上,臣妾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晏不耐地挥了下手。丽嫔又叩首,眼角斜飞连翘一眼,方道:“几日前臣妾与婢女环翠路经紫竹院时,也是瞧见王侍卫与昭仪...与傅昭仪举止...这王侍卫还赠与了昭仪一项物什。”
李晏拿食指轻点着镂空雕龙楠木椅的龙头扶手,并不言语。辰媛又冷哼了一声,质问连翘道:“傅连翘,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连翘红了眼睛,低声对丽嫔道:“丽姐姐,我不过前几日失手打了你一只彩绘青瓷,当日你笑说无妨,现下里怎能胡说来害我?”
丽嫔的脸涨的比手间的帕子还红,大声道:“是你胡说!我何时...你何时...”
辰媛不意听她长话,插道:“皇上,此事并非臣妾一人所见。事关重大。臣妾作六宫首位,断不能让皇家子嗣的血统有一丝不纯。”
皇家子嗣!
她心里冷哼:良辰媛,我已经失掉了一个孩子,岂会傻傻奉上第二个?你想斩草除根,也要瞧瞧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李晏听见辰媛提及子嗣,神情转黯。拿一双如墨似玉的眼睛看连翘。语气微凉,却是对辰媛说的。
“皇后,既然知道此事关系重大,还有其他证物吗?”
辰媛似在等李晏这句,不慌不忙的对李晏行了礼,唤过她的贴身侍女,道:“心兰,把东西呈上来。”
心兰托着银质托盘,小碎步的走上前向辰媛行礼。盘子里用生丝盛着支碧绿色透白丝的玉簪子。辰媛拿过簪子问丽嫔:“王侍卫赠昭仪的可是此物?”
丽嫔脸色已经转正,瞧着簪子一下接一下的点头道:“正是!”
心兰又将银盘小心的呈至李晏座前,双膝落地,“秉皇上,这簪子是由昭仪殿内发现的。”
李晏伸手在玉簪子上沁出的白丝上轻抚。面色看不出喜怒。
辰媛复又拿手指连翘道:“傅昭仪,如此质地不入流的男用发簪,定然非皇上所有。况丽嫔亲眼所见是王琼赠与你的。若说你无这王琼并无苟且之事,又怎会日日夜夜枕着这簪子?”
辰媛将“苟且”二字咬得狠且清,启明殿内有许多嫔妃拿帕子轻掩嘴角,似是不能入耳。
连翘不说话,一时间殿内极静。
李晏仿佛没听见辰媛的言语。只拿起碧玉簪子问心兰,“确是在连翘殿内找到的?”
心兰顿了顿,似乎因着皇上直呼了连翘的闺名。又低头叩首道:“回皇上,确是在昭仪榻上的枕下发现的。”
李晏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什么,太快了叫人抓不住。他终于度步至连翘身前,软底牛皮靴只差一点便会踩着她的裙摆。他声音低的仿佛一阵风过来便会听不见,问她:“连翘,真的罢?”
真的罢?!仿佛相信,又仿佛不敢相信的用词。原是连你自己也不敢笃定吗?
连翘极轻的点了点头。手指绞在广袖下,有些微微的疼。
辰媛见她点了头,更是嚣张,“皇上,她亲口承认了的!”
李晏并不说话,半响,方声音微寒的问道:“丽嫔,你亲眼所见的?”
丽嫔忙点头,“臣妾亲眼所见,是王侍卫赠的傅昭仪玉簪子。”
李晏展眉笑了下,“好!看好了,是朕手上这支?”他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便似寒冬里的雪都会叫他融化掉。
丽嫔早已盼着连翘死,看亦不看那玉簪,只向李晏道:“皇上,臣妾是定然不会看错的!确是王侍卫亲手交与...”
她话没说完,李晏已经“啪”的一声打翻了心兰手上的银盘。银盘与生丝散在光可鉴人的青石上,竟有说不出的契合。
除却辰媛,整个启明殿的妃嫔皆低眉,恭敬整齐的叩首道:“皇上息怒!”
连翘暗暗咬舌,眼泪便从辰媛打木了的脸颊上滚下来。从袖袋里抽出丝帕,试着泪道:“臣妾冤枉,皇上为臣妾做主。”
她方说完,辰媛立时道:“大胆贱人,还想狡辩!”
又道:“皇上!傅昭仪私通侍卫,******,其罪当诛!”
李晏“哼”的一声冷嗤出来。
“私通?当诛?”
辰媛道:“律例如此。”
李晏轻笑,笑意不抵眼角便止住,“若朕说,这簪子是朕所配过的呢?”
此话一出,不光辰媛,满殿皆一片震惊。相视左右,却仍是不敢探头。辰媛极惊地指着那碧玉簪,抖着手道:“那簪子...那簪子怎可能是皇上所有?”
李晏并不理会她,伸手想扶连翘。连翘亦不理会他,只眼泪掉的更加快,低声道:“皇上原来并不信臣妾...”
她哭的连手也颤动起来,见着像是极伤心,连手上的丝帕也落在裙摆上。
殿内寂静一片,只闻得连翘地低泣声。
斜后方的班婕妤突然“咦”地一声。众妃嫔皆拿眼看她。她只做不觉,缓缓向李晏行了个标准的大礼。开口道:“皇上可否容嫔妾细看一眼傅昭仪的帕子。”
未等李晏准允便过来伸手取过连翘裙角上的帕子,连着先前辰媛抛在连翘脸上的那条。两厢对比。向李晏躬身道:“皇上,臣妾拙见。这两块虽皆是江南纯白丝的巾帕,用的也是苏绣。但所绣之物却大大不同!”
辰媛在一旁道:“有何不同,左右不过是几朵花。”
班婕妤摇了摇头,发上的荷叶银丝步摇跟着轻微的晃动了几下,“娘娘有所不知,形态大小相似的花何止千万。两块帕子绣的都是明黄小花,也都是在一角压绣了三朵。”
辰媛似是不屑,“如此,你倒是说说有何不同?”
班婕妤浅笑道:“所异之处便是这花瓣,嫔妾认为,娘娘方才掷在昭仪姐姐脸上的这块帕子,一角的花瓣全是六开,该是迎春。而昭仪帕子上所绣的却是四瓣的连翘!”
此言一出,启明殿内终于传出许多低微的声响。嫔妃们经不住去看辰媛。
辰媛抢过班婕妤手中的帕子,仔细翻看,连连摇头,“怎么会?我明明亲眼所见!”
连翘哽咽道:“姐姐何苦非要置连翘于死地呢?连翘的帕子向来是绣连翘的。”
辰媛瞪着眼睛看她:“不对,不对!一定是你!”
李晏接拿过两方丝帕,随手丢在辰媛跟前,冷冷道:“何错之有?皇后,你向朕呈出的证物便是如此?”
辰媛急切摇头道:“皇上!臣妾确是亲眼所见那王侍卫...王侍卫!皇上,何不审问王琼?”
众人才想起殿内还有个侍卫王琼,只是早就已经不省人事。不待李晏发话,魏忠已经命人兜头泼了王琼一桶凉水。
王琼迷糊的睁开眼,见着李晏,竟挣扎着想规矩着行君臣大礼。
辰媛在一旁急道:“王琼,你亲口承认的,你与傅连翘早有染的!帕子是她亲手给你的!”
王琼望一眼辰媛,突然缓慢的爬向李晏。他满身血污本已凝结,魏忠的凉水泼的血渍花开来。此时拖着身子向前行,身下的青石也落了丝丝条条的血迹。
李晏厌恶的瞥了下浓眉,道:“说。”
“属下...”他停住,仿佛用尽了力气,缓慢开口道:“属下冤枉!”
班婕妤不忍道:“王侍卫有何隐情便只说,皇上圣明,定然为你做主。”
辰媛已经白了脸,恶狠狠地望连翘。连翘依旧跪的挺直,冷眼看着。
王琼停顿片刻道:“傅昭仪从未召见过属下,更不曾私相授受。属下也...也从未收过什么帕子簪子。”
一直未说话的丽嫔突然道:“信口雌黄!前日里我明明在紫竹院见着你与她在一起!虽说,虽说这簪子是皇上的,是我...是我眼花瞧错,但你二人当日里却是举止不堪!”
班婕妤垂首理理荷叶上裙的下摆,道:“丽嫔姐姐既是眼花,又怎敢确定是王侍卫与傅昭仪呢,竟还看的出举止不堪?”
丽嫔再次红了脸,托着手道:“你!”
郝贵嫔道:“丽嫔妹妹眼力想来是好的,先前黄昏里还帮我穿过绣针。”又仿佛不解道:“不知怎么会连有没有送簪子也会瞧错。”
丽嫔的脸迅速转白,几乎失了全部的血色,“你们,你们什么意思?”
班婕妤与郝贵嫔相视一眼,王琼道:“皇上明鉴!臣斗胆说,若是有一丝...暧昧苟且,怎敢...怎敢光天化日之下私会...会在人潮涌动的紫竹院?”
虚弱的咳嗽几声,道:“是皇后娘娘,她拿微臣双亲要挟...威胁微臣见着皇上...就说帕子是昭仪的...簪子是微臣的...”
周边妃嫔又开始窃窃私语,启明殿一片哗然。辰媛亦涨红了脸,“血口喷人!“
王琼道:“微臣先前不从,娘娘便命人严刑对属下。横竖都是死,想是死后,娘娘...皇后娘娘亦是不会放过...微臣双亲的。皇后娘娘还说...”
“说什么?”郝贵嫔问道。
“说证人都是现成的,傅昭仪必死无疑。现下,微臣死前不想害了无辜的昭仪。那簪子微臣是见也没见过的。”
班婕妤抽了口气,学丽嫔拿丝帕掩鼻看辰媛。郝贵嫔撇撇嘴角,“真真是要置昭仪于死地。”
丽嫔突然瞪着眼,膝行至李晏身旁,拉着他墨绿色的一角,哭道:“皇上,臣妾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一切都是皇后娘娘的主意!”
辰媛连着退了两步,狠狠盯着丽嫔。脸红了白,白了红,最后只余了煞白。忽而仰头勾了唇角一笑,妩媚丛生。
李晏冷着声道:“皇后可有话要说?”
她挺腰立在连翘跟前,眼睛里透着浓浓的不甘,“咯咯”笑出声来,凤袍的一角在连翘眼下荡来荡去。声音柔且明:“傅连翘,你好大的心机。本宫真是自叹不如!”最后一句已经变了调,尖的刺耳。
话方说完,抬起广袖又要来掌掴连翘。手刚扬起,李晏便硬生生的截住她,就势往旁侧一扬。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辰媛跌在先前盛碧玉簪的银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