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睡多久,偎在床边的宛凝被人摇醒,睁开眼,天还黑着,但十三阿哥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是如此清晰的在她面前。
“爷。”宛凝将手覆在他的额头,还好,烧退了,“要喝水吗?”
他点点头,宛凝便起身去倒了杯温热的茶,服侍他喝下去,拿起毛巾为他擦拭着夜里做梦留下的汗。十三阿哥仔细的盯着宛凝的眼睛,过了好久,才轻声的说:
“昨晚,我见到她了。”
宛凝没有接话,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十三阿哥口中反复出现的这个她究竟是谁了,可……
“她如果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吧。”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又或许是本就没想清楚,总之是根据心中的那份莫名的感应,宛凝开口道:
“爷,恕奴婢大胆,您不止一次的提起这个人,究竟是谁?”
十三阿哥抬头望着天花板,似乎陷入了沉思,许久后:
“她叫宛凝…不用感到奇怪,她本是你家福晋的孪生妹妹。第一次见她,她很小。举着一束紫色的花,看到我也不害怕,还很大声的对我说话,呵呵。”
宛凝微皱着眉,这些往事她似乎都早已不记得了,什么时候见过他?又做过些什么?何以会让他对自己如此念念不忘?十三阿哥似已陷入对过去的回忆中,继续说道:
“我额娘和尚书府马尔汉的福晋是远房姐妹,额娘入宫之后一直比较孤单,在京城算得上亲人的也只有这么一个,所以自然走动的会频繁些,我几次见到宛凝,都是因为表姨娘入宫与我额娘见面。最后那一次…那天是我额娘的生祭,皇阿玛看在额娘之前和表姨娘最为亲近的份上特许表姨娘进宫,也只有那次,我带着宛凝在花园里玩得时间最长、最开心。说是我带着她,不如说是她陪着我度过最难过的一天。她和我在宫里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她会拉着我的衣袖对我笑,发自内心的笑,也会对着我皱眉,甚至还会为了我和其他人起冲突。因为额娘家里没有什么在朝中做官的人,自也没有什么家族支持,我也就经常被旁人欺负。那个时候,除了四哥,只有宛凝这个小人会为了我去教训那些人,她自是打不过的,连个子都没他们高。在那一天,她告诉我那种紫色的花叫勿忘我,告诉我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飞上屋顶看星星,还告诉我……”
听着十三阿哥一点点的叙述,宛凝的心丝丝痛着,痛他少年时的孤独和无助,也痛自己究竟走入了怎样的一个人生。自从8岁那年落水后,宛凝似就对以前的事没有太多印象,随后被阿玛送上山后,更是与之前的生活环境完全隔绝,长大后,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完全忘记了8岁前的生活。然后随着十三阿哥的话,那过去的一个个画面渐渐浮现在脑海里,多么残忍,原来并不是宛凝忘记了,而是不知从什么时候、不知因为什么,宛凝便开始抗拒回忆了,似是接受了现实的安排远离父母,实则是对无法选择无法逃避的怨恨。可无论如何,十三阿哥胤祥现在的福晋是自己的孪生姐姐宛凌,宛凝实则该叫他一声“姐夫”的。听着十三阿哥叙述的这些和自己过去相连的叙述,宛凝害怕了,竟开口打断了他:
“爷!”这一声叫得唐突,胤祥被打断后似乎还没有从回忆中回过神,有些诧异的望着宛凝,“您的伤势刚好,还是别说太多了,再睡会吧!”
胤祥听到后却只是固执的用他那双黑亮的眼睛望着宛凝,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摇摇头:
“璃儿,你…有过时常想念那个人的感觉吗?每当想起这个人,心里即甜美,可又痛苦,因为……因为宛凝8岁那年跑到湖边,失足落水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为她扎的纸蜻蜓飞到了湖边的石头缝里,她跑得比我快,抢在前面去捡,结果就……我已经马上下去救她了,可…还是没能救回她。”
宛凝的心被十三阿哥的回忆一点点刺痛,这不但揭开了她8岁那年所受到的伤疤,更是将一个更深更重的伤害狠狠戳在宛凝的心上。宛凝不能再任由十三阿哥说下去,那样无法控制的不光是自己心里的痛,还有目前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宛凝轻咬嘴唇,轻轻地问道:
“爷,恕奴婢大胆,您这样心心念念的想着宛凝格格,我家福晋该怎么办?”
这句话,宛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之前被他派去保护德妃,喝下那碗要命的毒药,又为了他和狼群拼杀,回想起他那双抚摸着自己脸的手,为了她被狼撕咬,宛凝的心仿佛漏了一个洞,很痛很痛。可在宛凝还没完全弄清对这个人的感情时,却又要面对如此这个局面。
十三阿哥显然被宛凝的话说愣了,看着他脸上纠结的神情,宛凝唯有忍着心底升起的酸涩继续说道:
“请爷赎罪,奴婢只是希望,既然宛凝格格已经不在了,还请爷将感情放在福晋身上,这才不会辜负福晋对爷的一往情深。”
“宛凌…她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我们很少见面,我对她……没有太多的感觉。”
宛凌,这本是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此时却不得不面对如此复杂的情感纠葛。十三阿哥最爱的那个人,竟然对她的妹妹、也就是宛凝这个陪嫁丫鬟念念不忘,而真正的宛凝,早已在几年前便消失了。
“你知道吗?每次看到宛凌,我都会想到宛凝。大婚那天看到她脸色苍白的躺在床榻上,我就会想,如果宛凝还活着,是不是也会长得如此清秀可人?可我又清楚的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宛凝,我不能把对宛凝的感情放在她身上,那样不但伤害了她,也伤害了我心里的宛凝。所以我害怕见到她,怕见到她就会不停的想起宛凝……”
不管心里有多痛,摔得有多碎,宛凝还要留在这个宫里,不得不留在这里,保护她要保护的人,应付这个随时会出现状况的复杂宫廷,保护十三阿哥要她保护的人,继续伪装自己的身份在宛凌身边照顾她,甚至,还要伪装自己的感情……
那日之后,宛凝便直接回到德妃帐中,希望可以躲在这里不要再见。虽然她知道躲也躲不了几日,那也要等到能想明白自个的心了、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之后再见。再过几日便要摆驾回京了,宛凝平时不禁在想,回去后要不要就此离开。这一日的饷午,腊梅突然跑进来对着正在休息发呆的宛凝说:
“璃儿,收拾一下,我们要过去帮忙。”
“帮什么忙?”
“刚刚皇上身边的人过来通报,今天晚上皇上要在咱们这儿用膳,娘娘让咱们赶紧准备呢!”
“好,这就来!”
扶好面纱,拍拍身上的衣服,宛凝振作精神走到前面去服侍德妃。夜幕低垂,房间里走马灯似的端上来众多山珍海味,皇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端坐在高榻上,娘娘的心情格外好,特挑了一袭海蓝色的旗装,坐在皇上身边服侍。榻下的圆桌上,四爷、四福晋、十三爷、十三福晋和十四爷都在,看来,这不仅仅是皇上用膳,还是一场家宴。宛凝和腊梅不停的旋转着,忙碌着,好不容易停下来站在一旁休息,却感觉身上投来一束光,悄悄抬眼望去,却见手中端着酒杯的十四望着她,若有所思。宛凝忙低下头,摸摸脸上的面纱,看看身上的衣服,生怕自己有什么不妥。这时却突听四爷沉稳的声音响起来:
“额娘,那日狼群偷袭,没有扰到您吧?”
德妃用手拍拍胸口,有点劫后余生之感的说:
“还好,幸亏有璃儿在身边。”
“璃儿?”
皇上突然叫道这个名字,宛凝忙跪下:
“奴婢在。”
皇上点点头:
“你是老十三府里的?上次……”
“启禀皇阿玛,璃儿正是内子的陪嫁丫鬟,上次主动请缨去服侍娘娘的。”
这次开口的是十三阿哥,宛凝只是跪着,没有答话,只想默默等皇上将目光从转走。
“陪嫁丫鬟?不简单啊,那用火阻隔狼群的进攻是你想出来的?”
这回开口的是把玩着酒杯,充满着笑意的十四阿哥,宛凝不得不回到:
“回禀十四阿哥,正是奴婢。”
“你怎么知道这法子的?”
“……以前听府里的谙达们说的。”
“看来,你还会几下功夫呢?”
“是。”
“也是谙达教的?”
十四阿哥今天的句句相逼,让宛凝不得不怀疑那天他看到自己发出的梅花镖了。这时一旁的十三福晋宛凌居然接话了:
“十四弟,你有所不知,璃儿的阿玛正是我们尚书府的外谙达※,璃儿自幼和她阿玛学习了一些。”
“原来是这样……”
“回禀十四阿哥,正是。”
既然宛凌为她解了围,宛凝也就顺坡下来了,只是她说起来那么自然,难道是早就想好了的。
“皇阿玛!”十四爷突然转向皇上,“儿臣向您请个愿,您应不应?”
“你要什么?”
“儿臣想收个徒弟!”
“什么?!”
德妃和四爷、十三爷都是一愣,没想到十四爷这个时候居然蹦出这么一个奇怪的点子。
“我说十四弟啊,你想要个徒弟又有何难,这个愿可是皇上为了赏赐你救驾有功才许给你的。这么轻易失掉,不是有点浪费吗?”
四福晋温温和和的开口,简单几句就让不知的人了解了里面的原委。
“皇阿玛,这个徒弟可不一般!”
“哦,怎么不一般?”
皇上饶有兴致的开口问:
“皇阿玛,儿臣要收这个璃儿丫鬟做徒弟,把她培养成为咱们大清第一的女火枪手!”
众人都知,十四阿哥火枪使得最好,那天在帐篷中宛凝也见识到了,可这…女徒弟、火枪手,还是罢了吧。宛凝只想守在德妃身边,安安静静的直到回宫。房间里安静了一会,皇上竟笑起来:
“你这小子,就是有这么多的鬼主意。朕许了,也算是璃儿保护德妃的赏赐吧,不过,你可不要把朕的靶场闹翻天啊!”
随着皇上的许可,这件事就算这么定了下来,宛凝唯有谢恩,德妃便接着将话转移到别处,也算是为她解了围。晚膳过后,皇上就留在了德妃帐下。宛凝和腊梅服侍完退出帐篷,却见一个侍卫候在外面,见到宛凝便上前说:
“璃儿姑娘,十四阿哥让奴婢告知您,明早在十四阿哥帐外候他。”
“做什么?”
“好像是要教姑娘使枪。”
“好,谢谢大哥,璃儿知道了。”
说完,那个人点点头,转身走了。宛凝也转身进帐篷,一夜无眠,进宫之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宛凝的脑子越发的转不过来了。
第二天一早,宛凝服侍完德妃,便梛着步子往十四阿哥的帐外去。刚来到帐外,便看到穿着一袭蓝袍的十四阿哥站在帐外,身边还站着两个侍卫牵着马。见她走来,十四笑着说:
“璃儿,身上有点武功底子,骑马应该也不成问题吧?”
“回爷的话,奴婢会骑,只怕跟不上爷。”
宛凝身上那点能耐看来全会让这位爷给试出来。十四冲着马一仰头,说道:
“上马吧!”
“喳!”
说完,宛凝就翻身上马。从小在在五台山习武时,宛凝经常和她的雪影跑到深山里偷闲。不知怎地,见到了草原,见到了骏马,竟让宛凝怀念起以前的生活来,又或许,最近被这些事逼得无法喘息,正需要找个机会宣泄一下。没有多想,她望着也翻身上马的十四,道:
“爷,奴婢斗胆,跟您比试一番?”
还未等十四反应过来,宛凝扬鞭下去,果然是匹好马,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去,让她不禁怀念起她的雪影来。风吹拂过脸,让她寻到了久违的那种自由。不知狂奔了多久,十四爷也赶到身边,与她并肩前进。如此放松的宛凝不禁回头对他一笑,他显然很意外这个举动,竟愣住了。宛凝继续策马狂奔,好不容易觉得心中之前那些莫名的不快都散尽了,她开始放慢速度,仔细看看,似乎已经离驻扎之地有点远了,宛凝回头问十四阿哥:
“爷,咱们要去哪儿练枪?”
十四阿哥望着宛凝,许久许久不说话
“璃儿,你……真的是从小在尚书府长大的吗?”
宛凝听到这话呆住了,难道要被拆穿了吗?
“刚才见你上马、狂奔,总觉得你不是一般府里的丫鬟,更像是……”
“什么?”
“更像是…山中而来的女侠。”
宛凝尴尬的笑笑:
“十四爷说笑了。”
“走吧,我要开始教你练枪了,不然照你这么个跑法,想要再回到靶场,恐怕天都黑了,哈哈。”
说罢,随他掉转方向,往靶场去了,完全没有留意身后还有一骑,在远远的注视着他们。
到了靶场,宛凝便跟在十四身后,看他往身上挂有火药小罐的铅弹带,看他用裁好的布片擦拭枪管,一切都是那么熟练。见她始终一个人站在一旁,十四笑着开口:
“你这丫头,刚才骑马骑得那么尽兴,到这儿怎么蔫了?”
“回十四爷,奴婢是怕…怕这枪走火!”
“哈哈哈……”
十四爽朗的笑声让宛凝更加羞愧,却又不服,便走上前,从另一个侍卫手中拿过装备,准备好之后有些挑衅的看着十四。十四摇摇头,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将她挂反的枪带正回来,边弄边说,那声音就在耳边,连他说话的时候吐出的气都是直愣愣的扑过来:
“你这个丫头,装反了一会你怎么换弹啊!万一手慌乱让火枪走火怎么办?”
十四突然离宛凝这么近,到让她不好意思起来。
“呃…十四爷,还是奴婢自己弄好了。”
说完,宛凝退后半步,自己弄起带子来,十四站在她的身边,面带笑容。随后十四也又亲自教她如何换枪装弹,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学会。正当十四阿哥与宛凝有说有笑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的侍卫说:
“四阿哥吉祥、十三阿哥吉祥!”
宛凝突然缩回手,十四也刚要递给她的枪就这么落在了地上,她回头望去,只见十三牵着马正站在他们身后,仿佛已经站了很久似的,由于阳光刺眼,宛凝几乎看不到他的表情,而四爷骑着马,显然是刚来不久。见到四爷下马,两个人并肩走过来,宛凝忙福下身:
“奴婢璃儿给四爷、十三爷请安,四爷吉祥、十三爷吉祥!”
“起来吧。”
说话的是四爷,而十三阿哥的神情很是冷漠,吓得宛凝不敢多说。
“十四弟,这个丫鬟怎么样?上次在十三的帐中我发觉这丫头的武功功底还不错。”
“四哥说的是啊,她马骑的也很不错,如果剑术可以再精练一些,或许可以上阵杀敌了。”
“看来,我们兄弟的看法是一样的了,十三弟,你怎么看?”
“我认为,女儿家,还是安安分分的比较好。”
十三阿哥说得这句话语气听起来怪怪的,宛凝忍不住顶了回去:
“十三爷这话就错了,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后有穆桂英执掌帅印,怎么就能说女人安安分分是好呢?国有难,家不幸,女子也是可以为国争光的。”
听到宛凝的话,十三阿哥先是一愣,然后狠很的瞪着她。这时,四爷对十三说:
“我有点事要跟十四弟说,你先带她走吧。”
十三点点头,宛凝跪了安,便转身上马,跟在十三后面,今天的他,感觉怪怪的,不似以往那么亲切体贴,也不似在其他皇族人面前那样骄傲儒雅。策马向着驻地而去,突然十三冷冷的开口道:
“你很喜欢十四弟吗?”
“呃……奴婢不懂爷是什么意思?”
“如果…如果你喜欢十四,我可以安排你到他那里去服侍,十四弟马上也到开府立福晋的时候了,到时做个侧福晋也是没问题的。”
原来这就是阿哥们的看法,宛凝心里气急,低着头回道:
“谢十三爷,但奴婢没有想要做任何一位皇子福晋的野心,也希望十三爷不要再把奴婢当作监视、保护其他人的棋子了!爷要真是为了奴婢好,就请回京之后遣奴婢回府,奴婢会念爷一辈子好的!”
不知为何,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宛凝心里的酸楚一个劲往上涌!
“为什么?!”
胤祥大声的质问她,宛凝猛然抬起头,她的眼里有泪,因为她突然发觉,对于十三要将自己推出送人的事实是如此心痛:
“因为奴婢不敢高攀,因为奴婢是早就该消失的人,还因为…因为奴婢只想寻到那个真心爱奴婢、奴婢也真心爱他的人,和他冬天一起赏雪看腊梅,只想夏天一起游湖观夜空!”
谁知这一喊,将十三阿哥喊愣了,他呆呆的望着宛凝,本已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这一喊,也喊出了宛凝自己的泪水。不等他策马靠近,她便扬鞭朝着驻扎之地飞奔而去。宛凝终于知道,原来自己内心深处也是在意的,不然怎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出口顶撞,怎会因为他要将自己推到十四身边而如此心痛,可面对这局面,她又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