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燎牙床咬得紧紧的，不安地来回踱步，适才家奴来报，说计族族长一身血污，在寒府等候他的召见，而他却一时脱不开身。
博姑国的局势日趋明朗，博姑国公薨落的消息，已经在前两天传入王都，但随之而来的消息是，亚丑的弟弟，原本应该排在后面的博冲，宣布承继博姑国公之位。
寒燎还知道，亚丑昨日进了宫，在商王面前哭诉，向商王颂讨兵攻打博冲，商王沉默良久后，回绝了。得知这个消息，寒燎在南厢房把自己关了一整晚，计算得失，思考对策。
他现在在右相大人的府上，等候右相大人的召见。亲卫说，亚进大人才进去不久，已经为他通传，请他稍候。
他估计亚进和右相的会面，时间不会太短，在消化了来自各方的消息后，他们需要拿出对大商最有利的对策呈报给商王。但现在大商自顾不暇，如何腾得出手来对付东土的事？
也许对亚进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儿子会就此脱离险境——从博姑国传来的消息，等博明出殡次日，博冲将派子永前来大邑商，向商王请册封诏书。
这一招，是寒燎教的。子永留在博姑国，对博冲并无益处，不如放了回来，至少不会引起亚进的怒火。
他猜得到，商王不会在第一时间就认可博冲的继位，但他也同时猜测，王都诸位重臣对东土之事，至少目前是无可奈何的。等得几年，他自然能将博姑国经营得更亲近莱方，更亲近自己。
但仍有担忧之处，人方这回对博姑国的变故关心得紧，若是不亲自去主持大局，他担心自己苦心苦诣种下的果子，被人方轻轻巧巧地摘了去。
他今日来右相府，便是为了此事：他要找个理由告辞，回莱方去。偏偏这时节计信一身血污跑到馆驿中，让他原本笃定的心变得不安起来。
亚进进去许久，仍是没有出来的动静，他渐渐坐立不安，便不住地来回踱步，试图让这不安慢慢平息。
然而不能。他忽然勾出一副计信满身血污的画面，心中不安更盛：按理说，不管事成与否，寒布应该和计信一起回来才对。再者，若是事成，计信也断不至如此慌乱和失仪，连身上的血污也不洗便来见他。
好不容易等到亚进出来，他应付着寒暄几句便进去，说了些离家日久的话，右相大人倒也没有留难，只说要择日为寒子饯行，寒燎心系东土，哪里肯耽误，连连推辞，右相大人见寒燎坚拒，便浅浅地说了些祝福的话。
从右相府出来，寒燎一路赶回寒府，进屋后，见原本歪坐在地上的计信要艰难爬起的样子，皱眉问了句：“一切都还顺利吧？”计信跪伏在地，磕头不止，随即大哭。见此情状，寒燎自是明白事有不谐，心中烦恶，对着计信的肩膀踩了一脚：“事发至今，小半年的时间，你追不回一个逃奴，居然有脸见我？”
计信肩膀吃痛，反倒止了哭声，抽泣着说：“回……回寒子的话，寒布兄弟被小五那厮给杀了！”
“寒布兄弟……寒布兄弟……”寒燎咬牙切齿地看着计信，口中不停念叨，来回走了几步，忽然看到墙上挂着的刀，抽出来对着计信就砍，才几下，计信便没了声息。
寒燎犹不解恨，对着计信的尸身一顿乱砍，口中轻轻的念叨，变成歇斯底里地狂喊：“寒布兄弟！寒布兄弟！……”
寒燎喊一声，砍一刀，砍到全身气力用完，把刀一丢，对守在门口的人说：“寒望，将他拖出去！就说是被计五射杀了。”说完，手在衣服上揩了揩，慢慢走近里屋，才一关门，寒燎一跤跌坐在地，把头埋在膝盖间，“唔唔”地哭了起来。
到天已黑下来时，寒燎走出门，要人伺候着洗了血污，换了一身黑色滚了灰边的衣裳，叫来寒望，问儿子的死状。
寒望仔细问了与计信一同回王都的两名武士，两人说，那日寒布命带了人去寻计五，因忌惮任克的铜棒威势，便候着计五外出落单。当时寒布恐人多不便跟踪，叫计平等人先回了，自己带了计信和两名寒氏武士跟在计五身后，不想仍被计五发现，夺路而逃。寒布等人追之不及，失了计五的踪影。原本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寒布不死心，顺道找了三匹马，往城外追去，要计信去计五落脚的院落守着。等到天黑，二人和计平不见人回来，便寻到计五落脚的院落，见计信仍躲在围墙外的角落瑟瑟发抖。
寒望看着已经镇定下来的寒子，说：“那二人说，当时计信得到两个消息，一个是计五准备去找那件东西；另一个他不肯详细说，只说要当面禀报寒子大人。二人再三问了，计信说院子里那个拿铜棒的大个已经死了，一同死去的还有两个弼人府的人……
“计信还说，杀他们的人，便是杀子成的凶手。”
这个消息让寒燎很是意外，点头“哦？”了一声，问：“那个凶手呢？”
寒望道：“那二人说，计信看到，凶手被随后赶来的计五射杀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要寒望带二人前来，要仔细盘问下当时的细节。二人一一回了，说事后如何在郊外找到寒布的尸身，又说了计信带着他们一行五人，一路跟踪计五而来，差点在王都东甸丧命一事。
寒燎问道：“你们的意思，是计平现在带人跟着计五，计信和你二人专程回来报告凶手的事？”二人点头。
寒燎心中懊恼起来，子成的死，很明显涉及到王室内斗，若不是凶手死前说了什么话被计信听到，计信也不会不对人言，只向他来回报。自己不问情由杀了计信，手中便少了一个把柄，说不定因为这个把柄，他能更多的左右大商的朝局。
懊恼半天，寒燎又恨恨地想，自计信当上族长以后，并无尺寸之功，还连累爱子身死异乡，却也着实该死。
“该死！”他心中想着，口中不自觉地轻声喊了出来，旋即醒觉，对愕然看着他的二人说：“你们下去吧。”
二人如释重负，退着爬了几步，到了门口，慌忙转身离开。
次日，寒燎到王宫向商王辞行，把寒嬉留在王都，托给王后妇息，自己带着人往博姑国赶去。又要寒望与从息地回来的二人，想法联络上计平，要寒望给他带个口信，口信中，对计平颇多嘉许。
路途漫漫，寒燎于繁务之余，每每想到寒布之死，胸中郁郁难平。面具和诏书仍不知何时能到手，而自己的爱子，却和他阴阳永隔了。虽然他更喜欢寒嬉，但这并不表示他对寒布无爱，从小到大，他在寒布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
他一生的目标，便是重拾伟大的寒浞的荣光，让高贵的寒氏血脉，重新回到高屋明堂，成为天下的主宰。他无数次想过，若是功不能成于我手，也要为子孙辈种一棵好根苗——若我注定不能成为天下的后，就让我的儿子来主宰天下吧。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想的。然而这一切都破灭了，即便有再大的成就和辉煌，若不能代代相延，终是虚幻！
计五！若不生剥了你的皮，如何能消我这丧子之痛！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路过博姑国，他并没有进城，派人给博冲送上贺仪，一套请人定过音的灵璧石的石磬。为这套石磬，他很是费了些心思，博冲作为还未被商王室认可的即位公爵，钟、鼎太招眼，他不能送。想很久，只能送石磬——能入庙堂，却不张扬。他试过，石磬声音清脆悦耳，悠远绵长，绝对是上品。
到达寒地时，他召见附庸各族的族长。他先头已派人告知，要族长们推选了一些人跟着自己，各位族长都盼着子弟出息，自然是欢天喜地地应了，带着自己认可的人，早早地来到寒邑，等着寒燎。
他需要人，需要大量的能够对他忠心、能为他所用的人，在莱国和博姑国中，他要安插一大批打着寒氏印记的人为他效力。但这次各位族长带来的人数，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一百一十七人。
他不可能在寒地停留很久，只能派他信任的寒望代他进行了第一轮的甄别。寒望在次日便把名单给了他，三十三人。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个一个的召见面谈，同时考虑把什么样的人安排到哪个位置。
“其余的人你先带走。”寒燎对寒望说。“有的是地方会用到这些人。这三十三人，跟着我迟些天出发。”
迟些出发，是因为他还要准备一些东西——他现在是大商的子爵，这次他请得商王的同意，在此立国！他需要安排人立封土，植封林，以便在商王的诏书到达时，有个立国的气象。
这事，在王都知道的也不过寥寥几人，他更是小心地不让这个消息提前泄露，在冬日大祭过后、诏书下达之前，他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到自己的儿子，他的另两个儿子。一个在莱国，还很小。还有一个则是在寒邑，寄养在一个陶工的家里，他需要一个理由，在不引发妇侁怒火的前提下，让“陶工的儿子”在诏书下达前成为他的继承人。
当晚，下了一场雪，他正痴痴地看着天空中飘摇着落下的雪花，他让自己沉浸在其中，努力告诫自己，欲成大事，心中要不悲不喜。还没进入状态，门外寒望来报，说那二人联络上了计平。
“你是说，计平一直跟着计五，而计五已经翻出之前所藏之物了？”寒燎问。
“是！”
“东西都随身带着？”寒燎语气在自己也不察觉时，变得有些急切起来，连连发问。“可知他欲何往？”
“计平回报，在起出藏物后，计五一直未曾离身。从方向上来看，他应该是去往大邑商。”寒望回道。
“也就是说，若是此时派人往南，刚好能够阻截到他？”计邑在寒地的西南，靠近海边。计五若是去往王都，必然会从寒地的南边经过。
寒燎急切地希望能够手诛计五，但理智告诉他，寒地之事未了，莱国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他不能去。
他极力忍住要带着人去追捕计五的欲望，对寒望说：“找到计五，找回那件东西，让他死在我寒氏的射术之下！”
伟大的浞，是后羿的弟子和养子，寒燎学射不成，但寒氏一族，却向来以射术自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