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与大驭国一终年绿意葳蕤,一常伴潇潇暮雨,唯独横亘在两者之间的菫理山覆着皑皑白雪,阴冷苦寒。
大团大团的雪花从空中洒落,从遥远的地方刮过来的风又肆意卷起地上的积雪,一时昏暗无比,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片天地吞噬。青昭因今日心情烦闷不小心触了师傅霉头,便被师傅毫不留情的在这般恶劣的天气里丢到此处采支离花。
支离花乃是菫理山圣物,多数弟子连见都未曾一见,在她师傅的嘴里就跟大白菜无甚区别。
雪愈下愈大,雪白的衣袍几乎将她和这片雪地融为一体。远处苍梧那抹醉人的绿终消失在视线中,若不是微弱的呼声和跌倒后又爬起来的动静,无人知晓她在这片雪地里挣扎。一狠心,青昭咬破手指,几滴血洒在雪地上,一股异样的香气瞬间扩散。
不出片刻,就听有人急急奔来,只见青色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眉眼如墨的男子闯进风雪中,一把拉起她,“不是叮嘱过你不可轻易让自己流血麽?怎么还是这般不听话?”
“昭儿没事,倒是师兄,恐怕又要被我连累受罚了。”
菫理山不分昼夜的雪让从苍梧过来的青昭无以是从,若不是这个出身大驭国江南凤家的凤止师兄百般呵护,她早就被那个师傅扔下山。菫理山即是求道学艺圣地,收徒自然要求诸多,青昭虽不懂自己是因何被师傅留下,却觉得若是一无所成的回去必让娘亲蒙羞。又知晓自己同普通人还是有几分区别,对凤止师兄她一向是言听计从。
“师傅还会生我的气麽?”
“昭儿是真傻还是假傻?师傅只是一时嘴上说说而已,那支离花,岂是你随便可以采到的?修行不精,没等你靠近就被那花所伤,也就你不曾细打听一番就敢去碰。”
青昭师傅名流冥,菫理山小辈弟子皆是他管辖。
行至幽若殿,便看师傅斜倚在小塌上,手托茶盏,略略抬一下眼皮,“还知道回来?不是说定要捧一朵支离花给我看看?”
青昭听这话,就知道师傅并未生气,从善如流的跪下“是昭儿任性,害师傅担心,昭儿知错了。”
“你倒是说的好听,我为何要为你担心?”流冥侧过身,盯着跪着的小弟子,皮笑肉不笑。
青昭抬头,试探的看下他,偷偷把手缩到背后,“昭儿无事……不需师傅担心。”
流冥皱眉,才看到她手上还有血迹,“过来。”
青昭畏畏缩缩的凑上前,伸出手,流冥一把拉过,训斥道:“怎的这般不小心?你的血是可随便流的麽?可有感觉不适?”
青昭摇摇头。流冥擦掉她手上的那点血迹,挥挥手,让二人去自行休息。
“昭儿,明日我家会有人来看我,你自己呆在房间里,不可到处乱跑。我听师傅说,再过几日,苍梧就会给你送来一个同伴,那时你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无聊,你可开心?”凤止走在前面为青昭挡住风雪,柔柔的问她。
青昭闷闷地点点头。
“这是怎么了?”
“昭儿也想娘亲能过来……”
凤止摸摸她的头,没有多说什么。自这个小师妹来,他便觉得她与常人不同。生在凤家,他自是知道该与何人交往对己有利。唯有这个让他猜不出来历的苍梧小姑娘,总能占据他太多心思。
第二日青昭一早起来就没看到凤止身影,虽知他是去接见自己家人,还是有几分失落。雪已停,院中几株红梅迎风绽放,有淡淡的冷香沁入鼻端。师傅虽喜梅花,却只爱它胜放一景,说无花笑傲枝头时它便如枯老妇人,半分颜色都无。青昭想了想,决定送几枝红梅给师傅,供他临摹玩耍。
还未到正殿,就听见师傅那清清冷冷的声音,“流冥做事,向来随心。收昭儿为徒,跟你苍梧无半分相干。既是我的徒儿,自是听从我的吩咐,别说是大雪天里给我去采支离花,便是现在让她下山给我去江南给我走一遭,又有何不可。”
又听得一女声道“是息婔唐突了。只望道长能多眷顾这孩子,便是苍梧莫大的福分了。只是这那迦,乃是司命精心挑选陪同昭儿的,还望道长收下。”
听到这里,青昭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出去,冲着那个刚才说话笑得温和的妇人道:“息将军,你既能送人上来陪同我,为何不能让我见娘亲一面?难不成,我娘亲有什么事耽搁了?”
息婔一愣,仔细看几眼才认出这个女孩就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小丫头,轻轻把她的头发理好,才温婉笑道:“昭儿放心,你娘很好,只是你上菫理山尚未满两年,等到你学成之日,你娘亲自会来看你。”
青昭揉揉眼角,察觉到旁边师傅正微眯着眼看着自己,忙向息婔将军道:“是昭儿失礼了,实在是太过思念娘亲,还请将军回去时向我娘亲转告一声,昭儿在这一切都好,会好好学本领,早日和她团聚。”
息婔淡淡一笑,“好孩子,放心。”又把站在她后边的女孩推到青昭面前,“昭儿,这是那迦,你可喜欢?”
青昭看着眼前的女孩,看起来比她略大,眼神冰冷嘴角还硬要扯出一分笑,看来也不是心甘情愿来陪她的。“昭儿很喜欢,就是不知道这位小姐姐能不能适应这里。”
女孩飞快扫了她一眼,抢在息婔开口前对流冥跪拜下去,“那迦愿呆在菫理山陪青昭小姐,此生不离,请道长成全。”
这话一出,不说青昭,就连流冥都愣住,转过头去询问息婔将军,“为何是此生不离?”他是听说过苍梧皇室子女自一出生王上便会命司命挑选适合的人一生陪同,可这跟青昭有何关系?
“道长只需知青昭对我苍梧至关重要,多多栽培她,便是帮了我们的大忙。”
流冥的性子本就疏淡懒散,人家无意多说的事情,他自是懒得多问。点点头,收下那迦,这事就算说定。息婔有国中事务要忙,任务完成后也不多加逗留,就匆匆告别。青昭下意识瞄了那迦几眼,见她无动于衷的看着息婔将军远走,心里不免觉得愧疚,若不是因为她,这小姐姐又哪里用来此处受苦。可凤止还未回,她这点小别扭,自是无人可说。将梅花交给师傅后,只得呐呐的带着那迦回到自己的住处。
索性那迦比较沉默,也无几分要和她说话的意思,待她分好房间就径直进去倒床蒙住了头,青昭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的溜出去。
和那迦相处的这短短片刻,她却觉得憋得慌,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好。而这种感觉也只有她和娘亲一块儿去王宫那回才有过。
那时候,她和娘亲住在竹林中,她爱乱跑,漫山遍野到处是开得欢快的花儿,繁盛的树木遮住九万里高空洒下的刺眼白光,只余阴凉。她穿着娘亲亲手织就的衣裙,繁琐的花纹绣在袖口,从肩侧到腰际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裙裳下摆开的很大,铺开在地如一朵盛开的花。娘亲总是微笑看着她,满足的叹,我的昭儿是这天底下最美丽的鸟儿。
在那片竹林中,抬头便是蓝的透彻的天,提着裙子在里面飞跑,青昭觉得,这辈子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她可以与草丛中的小虫对话,可以与停驻树上歪头打探的鸟儿交谈。每日傍晚时分,鸟儿叽叽喳喳归巢,娘亲就在门口轻唤她的名字,语调悠长,她从草丛中钻出来,又惊起一滩飞鸟。苍梧儿女向来是天地间的精灵,踏歌起舞,逐风而行,潇洒肆意。
那年,她玩的很累,睡醒却发觉暮色四合,竹林如一个张开的网,阴森狰狞,她大声呼叫,未听到娘亲作答,一路跌跌撞撞,忍住未知的恐惧跑到家门口站定,由不得她不站定,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她脖子上,仅供两人居住的竹屋灯火通明,侍卫分作两排站得就如随处可见的竹子一般挺拔,卷帘放下,她只看见娘亲像是与一人在商讨什么,面色并不怎的好,隐约可见有人在来回走动,似是在思量着什么。
青昭忍住片刻,终是没忍住,战战巍巍叫一句:“娘……”
听得这声音,一人掀开卷帘大步走过来,几步跨过台阶抱住她,“可是昭儿?让我仔细看看。”那个威武的男子哈哈大笑把她抱回屋子,青昭僵硬着身子,对上娘亲担忧的目光才勉强将眼眶里的泪憋回去。
轻柔地将她放在地上,那男子微笑的看着她:“青昭想不想到苍梧最漂亮的地方去住些许日子?”
她摇摇头,后退一步,不开口。娘亲却冲上来抱住她,神色冷淡地对屋中站的一干人说道:“你们想什么我清楚,随你们走就是,青昭她还小,还请诸位勿要吓着她。”
直到被拥上一顶华丽的轿子慢悠悠离开从小就居住的竹林,青昭才恍惚得知,那个对她笑得温和的男子口中苍梧最漂亮的地方,竟是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