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身体终于属于我了。
乔伊动了动酸涩的眼珠,努力睁开,入眼的是一片灰茫茫的颜色。要不是已在这个房间里飘荡了三个月,对这三小姐的闺房很是了解,乔伊怕是还不知道自己在哪。
眼前的景物终于清晰了一些,大概能看清摆设的形状,颜色也渐渐鲜明起来。动了动手指,感受着重生的疼痛,乔伊扯出一抹僵硬的微笑:尹君伊,你痛苦的生活我为你结束,你憎恨的人我为你抹杀,所以,你的身体,归我了。
乔伊,不,应该是尹君伊,她缓缓坐起身,身上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混合着木床的嘎吱声,让人觉得牙齿发酸。尹君伊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门外传来嗒嗒的脚步声,接着门被砰的一下撞开。尹君伊缓缓坐起身,倚在床柱上,青色的幔帐发出轻微的裂帛声。尹君伊执起衣袖掩唇轻咳,看向来人。
“三小姐,您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吗!整天病怏怏的,就不要学别人熬夜绣荷包。您也知道,莫说这兰都,怕是整个天朝的女子都倾心翼王爷。哼,就算您这纤纤玉手毁了,翼王爷也不会多看一眼”来人重重的放下水盆,震得水花四溅,“所以就当是我连春求您了,省省心吧!”
尹君伊低着头,杂乱的发丝垂下来遮住苍白的脸庞,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连春一看她这副懦弱的样子,就忍不住得意起来。让护国大将军的女儿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真是大大的满足了她扭曲的虚荣心。似乎平日里因大夫人或者二小姐呼来喝去而受的气,都在这软弱可欺的三小姐身上找回了平衡。
连春擦擦手上的水,语气傲慢:“三小姐您可要快些梳洗,要知道现在可是过了晌午了,奴婢一会儿就进来收拾。”说完,转身就出去了。还不忘抱怨一声:“真是的,药罐子生病还要连累我···”
尹君伊抬起头,嘴角噙着一抹微笑,竟是毫不在意丫鬟的失礼。她脚步蹒跚的走到水盆旁,动作僵硬的如同木偶。水很热,可尹君伊不在意,她需要滚烫的水来刺激一下神经。等到手指灵活了一些,才掬水扑到脸上。
呼···尹君伊坐在梳妆镜前平复着呼吸。只是洗洗脸而已,就累得如同跑了一千米,体质还真不是一般的差。等到胸口不那么痛了,才拿起木梳,一下下的梳理着干枯的长发。梳着梳着,尹君伊的柳叶眉就打了个结:真想···剪了它···
“三小姐,奴婢进来收拾房间了。”话音未落,连春就大刺刺的闯进来,心里盘算着如何讽刺等着人伺候的小姐。却看到平日里时时垂泪的三小姐竟然收拾妥当的坐在镜前,颇为惊诧。呆立在门边。
“过来,”尹君伊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扶我出去。”
连春楞了一下,想摆出平日里的表情,却在看到尹君伊半眯的眼睛后,打了个哆嗦。无暇考虑为什么三小姐会敢用这样的语气命令她,骨子里的奴性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是···奴婢遵命”
外面的景致不错,正值初夏,园内很多珍贵的花草的都在绽放。大多数都是尹君伊叫不上名字的,可这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阳光照在身上,一片暖融融的感觉。微风中夹杂着花草的清香,和不远处湖水的水汽。颇有《斗百花》的意味。煦色韶光明媚,轻霭低笼芳树,池塘浅蘸烟芜,帘幕闲垂风絮。春困厌厌,抛掷斗草工夫,冷落踏青心绪,终日扃朱户。尹君伊忍不住惬意的闭上眼,感叹一句:“真好···”
这句真好,究竟说的是重生还是园内的景色,就不得而知了。
“三小姐,”连春对尹君伊的转变一时拿不定主意,“奴婢还要去厨房···”
尹君伊盯了她一眼,微微勾了下嘴角。连春余下的话噎就在喉咙里。
这位自从七岁时没了娘亲,就开始沉默寡言,性格懦弱的小姐,居然有敢盯着别人眼睛看的一天。就是在亲哥哥面前,说话也是细弱蚊声。老爷和大少爷常年戍守边疆,于是在大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仆人都敢暗地里欺负她,来发泄自己阴暗而扭曲的欲望。
比如,早晨净面的水不是很烫就是冰凉;或者送去洗的衣服不是更加脏了就是莫名其妙的多出个破洞;膳食倒是准时送来,不过是哪天做得就不得而知了。
连春想,这个病小姐向来都只是呆呆的忍着,或是默默的流眼泪。怎么今天就这么奇怪呢?莫不是被什么邪物附了身?
还真让她猜着了,只不过这“邪物”是个异世的灵魂而已。
尹君伊看着这个在身边“尽心尽力”伺候的丫鬟,眼眸里尽是一片冰冷,“看清楚自己的身份,想明白是谁的丫头。我尹君伊再不济,也不是你一个卑贱之人可以欺凌的。以往的事我就不再追究,若你今后作为仍如从前一样,那你就看看,将军府的三小姐有没有处置一个丫头的权利。”
连春猛地抬头,对上尹君伊的视线,忍不住颤抖。那是怎样的眼睛,如寒冬里冰冷彻骨井水,只看一眼就觉得心都结冰了。究竟是个奴婢,改不了骨子里对上位之人的恐惧心,哪怕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姐。想起大夫人平日里惩治奴婢的手段,连春的脸色霎时变的青白。
“你是饿死鬼投胎啊!居然敢偷吃!一会儿拿什么给二小姐送去!”尹君伊转头,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蜷缩在不远处的亭子里,旁边的妇人抬起脚就狠狠地踢了一下。看得出,妇人每一脚都很用力,踢下去让那孩子一阵阵抽搐。一开始还有呜咽的声音,渐渐的就消了声。
尹君伊放远视线,亭子后的湖水波光粼粼,一片片碧绿的荷叶漂浮在湖面上。粉红的荷花开的正好,柔嫩的花瓣在微风下轻轻抖动。
“再有下次就打死你!”妇人似乎踢得累了,恨恨骂了一句就离开了。远处回廊上看热闹的奴才们三三两两的退开,没有一个人过来看看这个小孩,似乎对此习以为常。那孩子蜷缩在青石板上,一动不动。
是谁呢?尹君伊想,自从三个月前变成了一只飘飘后,就只能禁锢在这个身体旁。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除了进三小姐闺房的人外,并没见过这个孩子。不过,如此受欺负,怕只是个丫鬟和侍卫偷情生下的。想想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尹君伊意味不明的笑了,也许又是个死了娘亲的少爷,或者小姐。而且,明显不幸的很多,因为自己还有一个继承父业的亲哥哥。
那孩子瑟缩一下,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护在怀里的糕点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然后贪婪的舔着手心残留的糕点的香味。
好像······
尹君伊语气淡然:“那个孩子是谁?”
连春连忙回答:“是蓉夫人的孩子。蓉夫人生下这孩子就死了,娘家又无权势,老爷都没给···嗯···四小姐起名字。蓉夫人的贴身奴婢也死了后就没人照顾她了。怕是饿极了才来偷糕点的”犹豫的看了尹君伊一眼:“刚才那个是膳食房的张姐。每次抓到···嗯,四小姐都少不了一顿打。”
尹君伊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三小姐了,属于我的我一定会拿回来。你跟在我身边,有什么好处自然也少不了你。以后机灵点儿,该说什么,自己掂量掂量。”
连春赶紧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奴婢知晓了。以前是奴婢瞎了眼,办了错事,小姐您大人大量,能伺候您,真是奴婢的福分。”
尹君伊似笑非笑,心知这个丫头做不了心腹。只是现在情势所迫,有总胜于无。
“你去让下人抬一桶热水送到我房里。”
“是,奴婢这就去。”连春踩着小碎步疾行而去。
尹君伊缓缓向那个孩子走过去,小孩一看她走过来,眼里闪过一抹阴厉,随即低垂的睫毛遮住了目光,抱着身子缩成一团,一副等着挨打的样子。
尹君伊忍不住低声笑了,像,太像了。无论是作猫咪状舔手心样子,还是掩去锋芒的神态,都像极那个人。尹君伊蹲下身,伸出莹白的手摸摸小孩的脑袋,小孩一见她伸手就瑟缩一下,可没等来意料之中的疼痛,只是被很温柔的抚摸着头,一下一下的。小孩抬起头来,干枯的头发挡在脏污的小脸上,一双眸子盈满疑惑。只见这位比漂亮还漂亮的姐姐温柔的对她笑着,身上有很干净的味道。
很多年后她回想起这一幕,都恍惚如昨日。阳光打在那个女子身上,发出一圈圈的光晕,犹如神祗。
一定,一定是来满足我愿望的神仙姐姐。
尹君伊不顾小孩身上的脏污与异味,把她抱了起来。这孩子真的很瘦弱,自己这具病怏怏的身体居然能抱起来,虽然有些吃力。
小孩乖乖的人她抱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回到房间想把怀里的小孩放下,却被紧紧抓了衣襟。尹君伊低头一看,小孩把脸埋在她胸前,不肯出来。尹君伊突然母性大发,抱着小孩一下下拍着,哄她入睡。感觉衣襟被抓的更紧了。
“小姐,水送来了。”连春站在门外敲敲门,听到尹君伊懒懒的应答声后,指挥两个家丁把水抬了进去,然后带上门在屏风边侯着。
“呐,小孩儿,你叫什么?”尹君伊低头问怀里始终不抬头的小孩。
“······”
“你叫我一声姐姐啊。”继续引诱。
“······”
“姐姐带你去沐浴,好不好?”是不是睡着了?把小孩扯出怀里。
“······”小孩抬起头,露出莹润的眸子,怯怯的看着她。
“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叫你小哑巴。”
小孩咬咬嘴唇,还是不肯出声。尹君伊想:真够倔强的。
给小孩脱衣服时遇到一点儿阻碍,小孩抓着衣服不肯松手。可最后还是让尹君伊给扒了个精光。看着小孩身上一道道交错的新旧伤痕,尹君伊眸色一沉:“连春,找些化瘀的药膏来。”
连春应了声,就出去了。
细细给小孩搓澡,特别是把那一头又是泥土又是树叶的的脏头发给好好搓了搓。一桶水很快便脏了。等连春回来时,正好把小孩抱了出来。
尹君伊给小孩上药时,小孩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无奈,只得找些话说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几岁了?”
“······”
“你要是没有名字的话,姐姐给你个名字好不好?
“······”
“嗯,叫什么呢···”尹君伊存心要逗逗小孩,“叫宝宝吧!”
果然看到小孩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朵红晕。
“呵呵···那就叫,尹君双吧。”
别扭的小孩一直不说话,尹君伊看天色不早,又有些乏了,就让连春带小孩去连春的房里睡,可小孩死死的抓着她的衣襟。尹君伊不禁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呵斥,却在看到小孩眼里隐隐的泪光后咽了话。
就让她在这睡吧,一个小孩子,占不了多大地方。要是睡觉不老实,就踹她下去。领地意识极强的尹君伊想。
一夜无话。尹君伊本以为不习惯与人同床的自己会睡不好,谁知却是一夜好眠。小孩在棉被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猫。简单的洗漱后就带小孩用早膳。看她一副十天半月没吃饭的样子,尹君伊不禁皱眉:看来要教的东西很多啊。
尹君伊的闺房周围景致不错,设在了将军府后院的花园里,离夫人小姐住的前院有些距离。几日下来,尹君伊并没见到大夫人,或是两个姐姐。每日逗逗新收的妹妹——尹君双,小日子过得倒也清闲。以前的尹君伊还颇有雅兴,虽然不受宠,可靠着哥哥的关系,竟养了几盆菊花。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现在的尹君伊只认得其中的一盆——十丈珠帘。
此花呈丝发型,细长管瓣柔软弯曲,纷披下垂。花瓣颜色为白色渲染淡绿。菊中名品。
尹君伊记得此花也是机缘巧合,只是觉得这花和她平时看到的不一样,就留了心记得。余下的几盆就完全不知道是叫什么了,只知道是几盆菊花而已。听连春解释,长得像一团棉花一样的叫碧云钩,是将军四十大寿时李尚书送的。花色呈艳青红色的一品丽是赵侍郎送的。还有另一盆花型如同璎珞的珊瑚宝鳖,和十丈珠帘都是大公子从外地带回来的。
说起来,这大公子还真是疼爱妹妹啊。
尹君伊从来不去想着掩饰本性去扮演那个性格懦弱的小姐,就像现在,让连春把三小姐平日里宝贝的花介绍一遍后,还吩咐她细心照顾这些菊花,以前伺候这些花可是不会假手他人的。连春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多说,看来一开始的恐吓还真有些效果。
尹君双和尹君伊已经混的很熟了,每日都腻在尹君伊怀里,就连睡觉也不肯分开。难得尹君伊这么迁就纵容一个人。
“连春,府里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这么吵。”
“是翼王爷来探望表姑,”连春回答,接着又补充一句,“就是大夫人。”
“呵呵,探望表姑,怕是父亲和哥哥要回来了吧。”尹君伊哼了一声,懒懒的闭上眼睛。阳光洒在她的脸庞上,透出莹润的光芒。
连春小心的看了主子一眼,不禁心里嫉妒。
“姐姐,吃。”嫩嫩的声音响起,尹君伊轻启朱唇,含住了尹君双喂来得葡萄。这个小孩自从和尹君伊混熟后,渐渐的也敢说话了,声音软软嫩嫩的,叫人听的心都陷了一块儿下去。
连春小心道:“小姐您怎么知道老爷和大少爷要回府了?”
“因为那个什么王爷来探望表姑了啊。”
“是翼王爷。”连春赶紧回道。
“不过,小姐那······”连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尹君伊猛然睁开眼睛,冷喝一句:“谁?”
尹君双和连春同时回头看向那一片开的正好的桃花林。
轻风徐来,吹落满地桃花,如谁家女儿心思,有意偏遭无情践踏。
只见那如丹屏翠帐的桃花林后转出一人,白衣翩翩,银冠玉带,淡红的薄唇勾出一抹邪气的弧度,一双狭长的凤眼闪着幽深的光,乌发轻散,配着漫天桃花,竟勾勒出妖娆的风情。
夏离笙凝视着眼前的女子,身量不过十四五岁,却让见过无数美女的他也为之惊艳。清秀绝美的容貌,慵懒高贵的气质,和从灵魂深处散发的冰冷奇妙的融合起来,如深谷里清幽的兰花,被鲜血与死亡沐浴后,竟绽放着曼陀罗般的诱惑。
似乎是奔腾的时光累了,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无尽的宣泄,世间的美景,无尽的繁华,都抵不住那人眉眼,那人的浅笑。
如果,能预见未来,我宁愿,死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