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公说的这些我都放在心里了，昨日刚受了惊吓又为我们担心了一夜，您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文渊甫一进门，便听到了天下无奈又委婉的逐客令。
方迹闻声却是大骇，脸上全无文渊看好戏的轻松神情，一张圆目却是紧紧地盯着卧在床上，背对自己的那抹白色身影。
难道自己方才听错了，刚刚那声音，怎么与记忆中的声音一般清脆好听？！
文渊此时却并未曾注意到方迹的异样，只是笑着开口帮道，“秦公公，成姑娘所说极是，你还是去休息休息吧。”
众人闻言方回过头来，才看到文渊与方迹已不知何时入了帐子。
“成姑娘？！”待方迹看清床上之人忽然之间转过来的脸，却是抑制不住自己的震惊，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大步，仿似不相信眼前所见一般，眼睛依旧是直直地瞪着，唇角却有一丝无法掩饰地颤抖。
天下也是在转过来的那一刻，看到了方迹，惊地立马从床上坐起，可却很快平息了自己的惊慌。离开琼州的那一刻起不是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吗？只是见到多年前的故人，尚且不是他，自己又怎能失态呢？
眼前的男子，较之五年前成熟了许多，也魁梧了许多。当年便是阳瑞的贴身侍卫，故而也算是见证了自己和他多年纠葛的一个人物了吧。
五年的时间不短，看样子，这方迹已经从当年心智单纯的小侍卫变成如今能独当一面的高手了。那他呢？他会不会也变了很多呢？天下心里忽而有了一丝感伤。
文渊把天下故作平静的外表下所隐藏的慌乱尽收眼底，又亲见方迹大为反常的反应，心里已是猜到了些许。
“方侍卫难道竟认识成姑娘吗？”文渊看向惊魂未定的方迹。
方迹闻言又是一愣，却是看向了天下，仿佛为了确认什么一般，“敢问姑娘芳名？”
天下平静地与方迹对视，“民女成氏，名天下。”声音清冷，方迹却感觉万分重，字字千斤，砸在了自己的心上。
那样平静疏远的眼神，那样清冷淡然的语调，与记忆中的人相去甚远。
可一模一样的脸，丝毫不差的声音却也让自己万分笃定眼前人便是皇上为之痛苦了五年的人。
为什么她的变化这么大？曾经如春日的暖阳般耀眼，如今却只余秋日的清冷，浑身散发着让人难以亲近的气息。
为什么明明活着，却从不告知，独留着他受苦，却不来相见？
文渊看着方迹疑惑又痛苦的神色，心里却已百转千回。方迹一向豪爽洒脱，对什么事都不甚在意。成天下既是皇上的故人，见他这样反应，必是与皇上的关系不简单了。
“这位便是方统领了吧？民女是随文大人入都领赏的绣娘，还未曾感谢方都统的救命之恩呢。”
天下作势便要下床谢礼，却被秦公公眼明手快的止住了，“姑娘的脚还肿着呢，大夫说要好好养着，方统领本就不在乎这些个繁文缛节的，还是免了吧。”想想不放心又道，“成姑娘就当是帮帮奴才，好好养着吧。”
秦公公虽聒噪，却也多亏了他插嘴，这一室诡异的沉默才有所缓和。
文渊看了看方迹已经渐渐平复的神情，思索了片刻，开口却是向着那秦公公，“公公昨日受了惊吓，今晚定要好好美餐一顿，我今晨发现这山间不少野味，公公随我出去抓些野兔山鸡的可好？”
那秦公公本来年岁也不大，又久居深宫，如今难得有机会出来一趟，这一路不是憋在轿子里就是被追杀，也没顾得上欣赏沿途风光。早就想出去透透气了，一听文渊主动提出来，立马眉开眼笑起来。
“好，抓些野味回来也好给诸位补补身子，奴才入宫前最爱的便是在山里捉这些野物了。”
看秦公公兴致那么高，文渊笑道，“那公公，我们这便就去吧，有方侍卫在，成姑娘不会有事的。”
秦公公闻言，笑道，“有方侍卫在，自是不必担心，文大人，这便走吧。”
文渊回头看了方迹，天下一眼，便陪着兴致勃勃的秦公公走了出去。
“你们随我们出去一趟，”帐外文渊的声音传来，随后便听到守在帐外的护卫随之远去的脚步声。
文渊心思细腻，刚才那一幕定是都看在眼里，故意支走众人，只怕是为了留给自己和她说话的机会吧。
方迹又侧耳听了听，外面安静地只能听到风声和远远传来的其余护卫的说话声，复又回头看向倚在床头的天下，虽已极力地控制，声音却还是一丝颤抖。
“成姑娘应是名唤君遥吧。”
天下却毫不掩饰，淡笑道，“方侍卫，别来无恙。”
似乎未料想她竟如此坦然的承认，方迹一时间竟不知从何问起，从何质问。
“五年不见，方侍卫变了许多，”依旧是天下主动道。
“成姑娘的变化只怕是更大，”方迹若有所指的看向天下。
天下却莞尔一笑，“天下如今面目丑陋，自是不能与以前相比，方大人又何苦戳人痛处呢？”
方迹看着天下脸上那道刀疤，却也是冷淡道，“成姑娘国色天香，自不会因一道疤而尽失神采，姑娘明知方迹所指，为何还要装傻？”
天下闻言并未恼，似自嘲般，“你果真怨我。”
方迹闻言顿时激动了起来，“我怎能不怨你？我亲眼见皇上五年来在痛苦的自责和相思中折磨自己，而你明明没有死，却为什么不告知，不出现？就算皇上登基，你怨他恼他，又怎能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报复他？！”
似是一腔怒火终于找到了出口，方迹浑身颤抖着，一双眼已隐隐泛红，许是想到了这些年眼见的皇上的痛苦，竟隐隐地有泪光。
听到了方迹的话，看到了他的怒，天下却是紧紧地闭了双眼，努力的压抑住自己心底最真实最心酸的感情。虽已猜到我离去后你的境况，可如今亲耳听到你身边之人所说，毕竟还是受不住的。
“你怪我怨我，自是应该，可是我从未后悔过。”天下狠心道，“我只问你，我与阳瑞分手后，他痛苦吗？”
方迹闻言冷哼，“日日饮酒，子夜痛哭，自是伤心至极，你又何须多问？”
天下闻言淡笑，“那你说是我活着他更痛苦还是我死了他更痛苦呢？”
方迹闻言不解，“答案显而易见，为何如此问？”
天下却摇摇头，“若我说，是我活着他更痛苦。与其看我活的好好的，将来嫁作他人妇，永远看着我却得不到，倒不如我长眠地下，虽天人永隔，却还有一段最美好的记忆保存着。”
方迹闻言不语，许久之后才开口道，“皇上不是那么自私的人。”
天下却不以为然的笑了，“方侍卫还未娶亲吧，爱本就是自私的。”
方迹闻言却依旧冷淡，“这只是你为自己找的托词罢了。”
天下神色稍有动容，“若我真是无心之人，我也不必在意你们如何看我。”说罢，似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神色凄楚，“当年我被大皇子伤脸，坠落悬崖，落入了急流之中，我觉得自己快死了，竟隐隐地期望着那一刻的到来。”
方迹闻言安静了下来，认真地听着那一段不为人知的事情。
天下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我本是会水的，可却一点都不想自救。当时就认命地闭了眼，等着死亡的来临。”说罢，抬头看了看方迹，“你只知道分手后他的痛苦，可知我又是怎么过来的吗？”
方迹闻言看她，“可是，不是你提出来的吗？若不舍又怎会那么决绝呢？”
“他答应过我，不做皇帝的。”天下似呓语般轻声道。
“可皇上他有苦衷的，即使为帝，也会立你为后，宠冠六宫，你又怕什么呢？”方迹为多年前天下的选择而甚是不解。
天下却是摇摇头，“也许他有苦衷，但这许就是天意吧。本来，相爱的人便不是都能够长相厮守的。我有我的坚持，他有他的难处，怪只怪命中如此。”
“我在那湍流中便想，我自幼便无父无母，在冷冰冰的无忧宫中长大，好不容易有一个爱我的人，如今却坐在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之上，一生都无法与我闲云野鹤，浪迹天涯。无忧宫已灭，我连家都没有了，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方迹看着天下忧伤的样子，心里也泛起了一丝同情与苦涩。那时她的心情，也是能理解的。
“我便在那水流中浮浮沉沉，模糊中听到了远远传来的歌声。我从来未曾听到过那样美的歌声，婉转动人，明明唱得欢愉，却让人听得流泪。”
天下抬头，忧伤的神色渐散，脸上出现了笑意和神采，“便是因为这歌声，我决定活下去，我还感觉得到水流的刺骨，我还能听到美妙的歌声，我还能欢笑能流泪。生命本该如此，有苦有笑，有喜有悲。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我失去的也不是一切，最起码，我还有自己。”
看着方迹认真的神情，天下笑道，“我努力地游向岸边，在到岸的时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琼州商人所救，已一路随他们来到了琼州。我知道，这是上天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于是我便决定留在那里。成天下，我成不了谁的天下，只是想成为自己的唯一。”
听完了天下的故事，方迹有所触动，看着她已经不复明媚的脸，心里也明白，人必是经历过劫难之后，方会改变的如此彻底。
“皇上起初也不相信你已经死了，当他得知万丈悬崖之下是急流之时欣喜若狂，因为他知道你是会水的。可是，我们在周围寻了三个月都未曾寻到你，有人说是河流太急，偶尔还会有漩涡，也许你早已被卷了下去，可他偏偏不信。可是，寻了三年，也不得不信了。”
听着这些自己并不知晓的细节，天下心里俱是苦涩。
“方迹，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什么事？”方迹心里已猜出了答案，却还是问道。
“此次我受皇后之命，入宫领赏，本是万般不愿，可是不想连累文家。我终是不够勇敢，希望你不要对他说我的事。今生已经无缘，我不想再多生事端。”
“你竟真的还想继续骗下去，”方迹无奈地摇头，“此次入宫，想不与皇上碰面着实困难，若是被撞见了，你又打算怎么收场？”
“那我便也只能相信是命了。”天下叹了口气。
“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方迹淡然开口。
“不是帮我，而是帮他，”天下笑道，“这五年虽他相思成疾，却也已渐渐平复悲伤，努力做一个好国君，此时，若知晓我没死，你觉得他的痛苦、他的自虐，这一切会不会重演呢？”
方迹闻言皱起了浓眉，想到了皇上可怕的那段岁月，日日饮酒，极度虚弱，如行尸走肉一般。
看到方迹若有所思的表情，天下心里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方侍卫忠心耿耿，定会为皇上着想的。”
方迹思索了片刻，抬眼看向天下，“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领赏之后立即出宫，以后不再入都城。就像你说的，此生缘已尽，我不希望再看到皇上为你心伤。”
天下闻言一笑，静静地阖上了眼睛，“如此，甚好。”
阳瑞，未曾想，我们如今竟都成了彼此的硬伤，相见不如怀念，连旁人都这样认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