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偏殿,便望见了那抹倩影。
天已经黑了,盛华殿外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这样的繁华绚烂更衬出了她的形单影只。纵是穿着与其他宫女无二的衣服,文渊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心里一痛,握紧了袖里的手,手心被紧握的东西硌得生疼。
文渊轻轻地走近,拍了拍她的肩,“你在这里啊。”
粉红色的背影僵硬了一下,只见她抬手拭了拭眼,方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淡然,“文大人可是出来送我?”
文渊不言语,只盯着她看,一双眸子微红,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沙哑。文渊叹了口气道,“即使舍不得,还是要走吗?”
天下闻言苦笑着摇头,“我舍不得的东西又岂止这些?总是要有所割舍的。”
文渊望向她,纵然是脸上仍有泪痕,还是如此坚定地走自己选择的路,从不回头,这便是他喜欢的那个成天下,不是吗?
眼前的女子,即使穿上这粉得有些俗气的宫装,还是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淡漠清雅,这样的女子,连皇上都无法拥有,更遑论自己?
想着这些,文渊压抑住心里的苦涩与不舍道,“皇上既是如此满意,成姑娘这便可以走了,还要恭喜你这许多日的煎熬终于结束了。”
天下这才想起方才殿上的一幕,看向文渊道,“文大人帮了天下太多,今日竟还为我欺君罔上,天下实在受不起,这份恩情还不知要欠到何时。”
文渊清楚地看到她眸里的担心,是真真切切地为自己担心,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对自己的关心。
文渊只觉得四肢百骸有暖流缓缓流过,闭了闭眼,心道,天下你可知,只因你这一句话,自己犯这欺君之罪,便值得了。
“你不必担心,我做这些心里自是有数的,”文渊轻松道,“知道此事的也只有皇**里的人,既是刚刚大殿之上皇后没有揭穿我,以后也不会与我为难,今日你一走,”文渊顿了顿,接口道,“便不会有人再提起此事了。”
“如此,我便放心了,”天下点了点头,还欲再言,便见前边盛华殿中跑出来一个小太监,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
心中一惊,还未等反应,那小太监已经嚷道,“文大人,皇上找您呢!”
天下忙低了头,只听到文渊对那小太监道,“知道了,我这便过去,你在前面等我。”
听到脚步声渐远,天下方抬起了头,抬眼便见到文渊眸中的不舍,隐隐竟似有泪光,不禁张口道,“文大人,你...”
未听到文渊的回答,只感觉到他握住了自己的手,随后手里被塞进了一个凉凉的东西,天下低头看去,只见到是一根玉簪,造型简单,只在末端雕了一朵碧荷,通体碧绿晶莹,触手温润微凉,泛着柔和的光泽。天下虽不喜欢装饰,这根簪子却是一眼望去便极其喜爱的。
看见天下不解的神情,文渊道,“我与成姑娘毕竟相识一场,也是莫大的缘分,今日一别也不知此生能否再见,”说罢笑了笑,“成姑娘生性凉薄,文渊实在不希望有朝一日,成姑娘将我忘得彻彻底底,文渊不才,得世人所赞为温润如玉,又曾与成姑娘醉卧碧荷,故而请天宝楼的师傅特意打造了这根玉簪,想是成姑娘见了,定然就能想起这段日子,定然就能记起文渊了。”
说者不舍,便是听者也是动容的。
天下握紧了那根簪子,想了片刻,随即便斜斜地插到了髻上,灿然一笑,“文大人的美意,天下领下了。大人放心,天下纵然凉薄,也不是无心之人,你还有文家为我做的一切,我一辈子都会记在心上,再不会忘的。”
文渊只觉得面前的女子竟是那般美,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何曾见过她笑得这般抒怀,这般灿烂?
纵有不舍,果然也只有宫墙外自由自在的天空能让她轻松自在,真正的开怀吧。
文渊这一瞬间想开了,胸中的烦闷一扫而尽,竟也似被她感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既然无法拥有,不如助她自由。
“成姑娘,既是皇上派人来催了,文渊恐怕就不能送姑娘去宫门了,”文渊道。
“大人放心吧,天下认得路,你还是快随公公回去吧,免得皇上疑心。”天下不知大殿里的情形,还是有些担心。
文渊点头道,“我已命杨铭在南宫门等候,他会一路护你周全,直到你平安到达你想去的地方,”说罢,止住了天下欲说的话,“成姑娘放心,我只是想确保你安全而已,绝对不会泄露你的行踪,更不会多加打扰。”文渊苦笑道,“更何况,杨铭离开后,姑娘自会更改居所,再难寻踪吧。”
天下闻言,也知他是一片好意,便不再拒绝,点了点头,“天下已在文丞府的房中留了一封信给老爷和文碧,是天下对不起他们,还望文大人好生劝解,不要让他们伤心。”
文渊闻言叹了口气,点头道,“文碧我可是劝不好的,”说罢,看向天下自责的神情笑道,“你放心吧,他们也会知你有苦衷,定是能理解的。”
天下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看了看前面焦急回头望着的小太监,轻笑道,“文大人还是快回去吧,再不去,公公都要急死了。”
文渊闻言回头看了看,终是回过头不舍道,“那我便走了,你万事小心。”
天下淡笑着点了点头,挥了挥手。
文渊压抑住心底翻涌的不舍与难过,僵硬地转过了身,只觉得再难迈出一步,恰巧身后传来那好听的声音,“文大人,”
文渊闻言惊喜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天下动容的脸,“谢谢你。”
文渊只觉得心里的苦涩更甚,艰难地扯起了嘴角,笑道,“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天下好奇道。
“叫我一声,文渊。”只这一次,便好,让自己感觉离你的心近一些。
天下闻言愣住了,随即绽开了一抹笑,“文渊,保重。”
文渊也努力地绽放出像她那般灿烂的笑,“你也保重,”深深深深地再看一眼这张纵是有缺陷,也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脸,猛然转过了身,大步地朝大殿走去,小太监看见急忙跟上。
天下看着那道身影走得坚决,直至入了盛华殿,一步未停,再未回头,
方收回了目光,收起了满心的不舍与苦涩,艰难地迈步,向南宫门走去。
身后的大殿,笙歌依旧,两旁的火树银花晃地自己眼疼,天下只觉得一步步,自己再次离这繁华渐远,再次又要走向只有自己的人生。
感受得到背后那道追随的目光,文渊握紧了双手,告诉自己万万不能回头,一回头就不知道自己能否放她走了。
终于踏进了大殿,文渊倚着殿门,却是再难行一步。
方才那不到百步的距离仿似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平复了一会,方觉得气息平缓下来,一颗心却还是疼痛到无以复加,文渊还是举步走向了宴席。
阳瑞一见文渊便觉得他脸色苍白得出奇,担心道,“文丞可是不舒服?出去了这么久也未回来,如今看去神色也不好。”
文渊闻言,若有似无地瞟了眼使节位置传来的目光,笑道,“臣没事,说来也惭愧,是臣不胜酒力罢了。”
阳瑞闻言也不再追究,笑道,“文丞酒力何时这样不好了?也罢,方才我便让人去唤你,酒过三巡,众爱卿与朕,连同诸位使节便出去赏烟火吧。”
文渊闻言轻笑点头,不露痕迹道,“皇上,实不相瞒,臣方才吐得昏天暗地,此时腹内空空,还望皇上准臣先吃些东西再过去吧,想众位大臣和使节刚刚也定是只顾饮酒,若不垫些吃食,只怕伤身啊。”
阳瑞闻言笑应道,“你这文丞今日倒是状况百出,也罢,今日既是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朕便等你们一等。”
文渊与众臣知皇上也已微醺,心情难得如此好,竟说出这等没有架子的话,忙叩谢皇恩。
文渊举箸向着桌上的美食,却只觉得味同嚼蜡,心里估算着,待等会皇上出去,天下应已离开皇宫,不会再碰上了吧。
过了一会,只看到皇后身边的那个叫兰芷的宫女神色匆匆地跑去皇后那边,耳语了什么。
皇后脸上的惊慌,文渊尽收眼底,却也落在了皇上眼中。
“皇后,可是出了什么事?”阳瑞淡笑着看向陈紫鱼。
陈紫鱼闻言,敛了敛慌张的神色,低头道,“没什么事,皇上。”
阳瑞闻言,面上维持着温暖的笑意,吐出的话却微含讽意,“没什么事皇后也这般惊慌,只怕是不能与朕说的事吧。”
声音虽不大,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陈紫鱼却还是觉得周身一股冷意,低了头,片刻沉默后方道,“皇上不必如此不信臣妾,只是妹妹与一个宫女在观芳园那边吵起来了。”
说罢,叹了口气,“您也知道紫木的性子,今日毕竟是皇上的生辰宴,臣妾是怕她闹大了,触怒龙颜。”
阳瑞闻言看向皇后,见她神色恳切,也不再言语,想了想淡笑道,“陈紫木的性子,朕确实是略知一二,不过今日既是大赦天下,朕又怎会怪罪于她?是皇后多虑了。”
说罢,对一旁的公公吩咐道,“你这便去观芳园请陈二小姐入席。”
公公得令出去了,陈紫鱼轻道,“臣妾替妹妹谢皇上恩典了。”
阳瑞闻言不再言语。
文渊看着他们二人的神色,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心下只希望不要与天下有关才好。
礼乐声渐停,外面却突然传来一片喧闹之声,只听侍卫禁军吵嚷着,“有刺客!有刺客!”殿外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在这渐渐安静的大殿里显得异常清晰。
众臣闻声俱是一惊,大殿之内顿时骚乱起来。
一直躲在暗处保护皇上的方迹提剑挡在了阳瑞身前道,“皇上,臣护你离开此处!”
阳瑞却伸手止住了他,朗声道,“大家不要惊慌。”
众臣闻言只得噤声,一众文臣除了文渊以外面上犹带恐慌。
“尚不知刺客是何人,此话从何处来,便惊慌成如此模样,你们也不怕众使节看笑话吗?!”阳瑞面上虽平静,几句话却微带怒意和凌厉,众臣闻言纷纷低下了头,羞愧的不知如何自处。
迟漠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下却也狐疑,自己未曾授意部下,但不知这刺客是何处而来?
阳瑞还欲再言,却忽然有一道身影从殿外奔来,方迹紧张地方欲提剑去袭,却只见那道身影猛然跪在大殿上,冲着阳瑞大声道,“皇上,观芳园有刺客!”
众人这才看清,殿下的人原来是气喘吁吁的陈紫木。
阳瑞闻言剑眉轻挑,“如此说,这有刺客的话便是你传出的吗?”
“回皇上,紫木与刺客是在观芳园遇到的,刺客武功造诣远在紫木之上,紫木不能将其擒拿着实汗颜,故而只能大喊,唤来侍卫将其拖住,特回来禀报皇上小心。”
“哦?”阳瑞闻言道,“这么说刺客只有一人?可看出是何人?”
陈紫木闻言抬头,一张脸微红,额上沁出点点汗滴,一双眼在群臣中搜寻,随后便紧紧地锁在了文渊的身上,眸中满是伤痛和哀怨,“回皇上,看清了,刺客身穿粉色宫装,”
文渊闻言心中大惊,隐隐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便看到陈紫木盯着自己,一字一顿道,“正是江山绣的绣娘,成、天、下!”
几句话在大殿里掷地有声,却也激起了千层浪。
众人闻言俱是大惊,方才文渊是如何答皇上的众人皆已听得清清楚楚,既是今晨便已离都,如今又怎会出现在皇宫中刺杀皇上,难不成竟是文丞欺君?包庇刺客,文丞又是有何企图?!
众使节闻言难掩面上的欣喜,泽帝生辰竟出现了这样的乱子,确是一场好戏啊!
“紫木休要胡说!”大殿上传出一声厉喝,众人抬头看去,竟是皇后在斥责。
“紫木没有胡说!起先只是与她在百芳园争执,之后动起了手才发现她是会武功的,扮成宫女在宫中鬼鬼祟祟,又武功高强,不是刺客又是什么?!”
一直未言语的阳城举起了酒杯,轻啜一口,笑道,“可是文丞之前与皇上说,成天下今晨已离都了。”
文渊抬头看皇上,只见他一脸平静,看不出情绪。心里却是万般担心难过,看来,她还是逃不出去了,又不知,皇上知晓自己这个他最信任的人竟欺骗了他又会作何感想呢?
陈紫木闻言一震,抬眼慌乱地看向文渊,他只是淡淡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知自己方才的话竟是要为他惹来欺君之罪吗?心里虽恼他怨他,却绝不愿害他!
咬了咬唇,陈紫木道,“皇上,成天下居心不良,定是故意欺骗文丞,今夜悄悄潜进宫中,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这便更能证明除了刺客之外,她还能是什么?!”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定是这样的,如此便能说通了。
任是谁都不敢相信,文丞会欺君的。
阳瑞闻言淡笑,“朕本也未曾怀疑过文丞,不过她也的确非同一般,连文丞都能骗过去,”说罢,笑看文渊道,“文丞,此事一平,朕可是要治你个识人不清之罪啊。”
文渊点头谢罪,皇上虽未怀疑自己,心下却也并不轻松,一颗心提着,担心着尚在与侍卫斗缠的人。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阳瑞徒然发问,众人看去,只见陈紫木左手里果真握着白色的一卷东西,方才只顾着询问刺客情况竟都未曾注意,此时看去恰似一幅画卷。
文渊只一眼,便隐隐地猜出那是什么了,终于明白了陈紫木为何会与天下纠缠、甚至于打斗。
“回皇上,”陈紫木看向文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是成天下的画像。”
文渊闭紧了双目,一颗心绝望到底,看样子,竟真是自己害了她吗?!怎会让陈紫木去书房取《列国志》?怎未想到她极有可能会看到这幅画?怎未想到她看到这幅画会有怎样冲动的行动?!
早已退到皇上身后的方迹心内也早已万般忧心,果然,还是不行,有些事是天定的,自己终是相信了。
“哦?”阳瑞闻言倒是颇感兴趣,“呈上来给朕看看。”
身旁的公公走下殿去,抬手接过了陈紫木手中的画纸,一步步拾级而上,呈给阳瑞。
这几步路,却断了文渊和方迹最后的侥幸的期盼。
阳瑞伸手接过,只闻到纸上淡淡的馨香,一时有些惊讶,抬眼看向文渊,这馨香是自己赐给文渊的越国献品香宣独有的,难不成这幅画竟是文渊所做?
狐疑地缓缓展开画纸,纸上的秀眉、秋眸、樱唇,慢慢地尽展眼前,画上的女子静静地望着自己,就像五年前一样。
阳瑞只觉得脑海中所有的记忆鲜活起来,身子瞬间僵硬,眸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握着画纸的手竟是微微地颤抖,就那样看着,竟似过了千年。
身旁的陈紫鱼看到他的样子也惊讶不已,抬眼望去,确是成天下无疑,只是脸上的刀疤变成了一朵莲花,虽有种风华绝代的韵味,却也不值得一向不喜女色的他如此失态。
众臣也不敢出声,皇上的脸被画纸挡住大半,看不真切,只是狐疑,这成天下莫非是绝色?看起来她的画像竟似比江山绣还让人惊艳震惊。
方迹也看清了画上人,心内不禁苦笑,文丞啊,只能怪你画工太精深,画上之人与本人竟是分毫不差的。
殿上一片沉默,众人都望着上方的一直不发一言的人,众人心中的惊异愈甚。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赫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皇上?”
“陈紫木,朕只问你——此人便是成天下?便是——你刚刚所见的刺客吗?”阳瑞终是放下了画纸,面色苍白地出奇,眸中一片迷蒙,声音里有难抑的颤抖,更多的却是隐隐地期盼和难以确定的惶恐,手紧紧地扣在椅上,指尖泛白,“若有半句谎话,朕便治你欺君之罪,斩立决!”
陈赫闻听此言,心中惊恐万分,看向自己的女儿。
阳瑞只觉得心仿佛被人握紧,心里的那种隐隐的期待和对失望的畏惧竟是比以往任何一次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挣扎都让自己痛苦、恐惧。
陈紫木听到此言,也惊惧于皇上的狠厉,忙道,“回皇上,紫木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假!”
大殿上复又一阵沉默。
又不知过了多久,阳瑞双手用力,终是撑起了这具早已不受控制的身躯,站在大殿之上,望向众人。
“宫中出现刺客,诸位爱卿与使节先随殿外的侍卫撤离吧,”阳瑞淡淡开口,随后看向一旁一脸担忧的方迹,“方统领,你随朕——去观芳园,”阳瑞一顿,神情恍惚,却又很快回复清明,淡淡地笑了,“看刺客。”方迹看懂了皇上的眼神,在皇上心里,此时,也只有自己能明白他心中的惶恐与欣喜了吧。
不忍心看皇上这副模样,方迹狠狠地点了点头,也不顾众臣的劝阻,护着阳瑞走出大殿,只觉得他每一步都很慢,甚至有些不稳,可却毫不迟疑、无半分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