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艺无可奈何,只能强打起精神来,把他那晚在林府当着林夫人和一众下人的面说过的话又简要叙述了一遍,少不了又拽了几句大食语。
宇文璃身为帝姬,果然是见过些世面的,萧艺说的几句大食语,都是大食人平常寒暄时常说的,或者至少大致内容近似,只是因为古今有别而略有差异,明白人一听就知“真伪”。是以,宇文璃对于萧艺所说的一切也信之无疑。
最后,话题自然又回到了喝茶上来了。
萧艺便苦口婆心地诉说了一番喝清茶的好处,痛陈加盐加姜伴小葱大蒜喝茶的弊端,又把以前只在书本和影视剧里见过的茶师点茶和斗茶的种种奇技大肆渲染了一通,听得宇文璃小脸涨红,心向往之。
实际上点茶也不过是有别于传统煮茶的一种饮茶方式,斗茶的话就更是借助了器具之便,才有种种花样,哪有小说故事和影视剧里那么玄乎,但在萧艺刚刚牛刀小试之后再信誓旦旦地如此一说,那宇文璃心里哪还能不对玄之又玄的点茶技法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见时机成熟,萧艺便是一叹,仿佛心头有千斤巨石一般。
宇文璃与他几乎并肩而坐,见状便问:“萧公子,你颇有诗才,又会这等新奇的煮茶技法,还有什么事让你如此哀声叹气?”
萧艺转过脸来,满面愁容地道:“羽姑娘有所不知,我当初向那位茶商学习点茶技法时曾经答应过他,要在中原之地广为传播此法,让他毕生钻研的绝技得以流传海内,造福我大周子民。可惜,我如今身份低微,当初应承的事,又哪里能做得到?”
宇文璃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师傅他自己,为什么不把这个技法传授给更多的人呢?”
萧艺面露悲凄之色,怅然长叹一声,又闭起眼来,仰面朝天,仿佛在强忍泪水。
宇文璃果然是“冰雪聪明”,很是同情地望着萧艺:“你师傅他是不是已经……”
“是。”萧艺一声带着些许颤音的肯定回答,饱含着深情。伟大的表演者!他继承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光荣和传统,星夜、发哥、葛大爷在这一刻灵魂附体!
在如此投入的表演之余,萧艺没忘记利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亭子外,确认那些下人已经收拾好茶具退出园子,这才用他隐隐含泪的双眼望着宇文璃:“羽姑娘,你知道吗,在我师傅教我点茶技艺的时候,其实他已经病入膏肓,可他强撑着身子。当我学会了全套技法时,他便驾鹤西去。只恨我当时年幼,并不懂得他交到我肩头的担子有多重,如今回想起来,我……我真是愧对先师!”
宇文璃的一双大眼里也分明噙满了泪花,眨眼之间,她修长的睫毛也变得湿润。
萧艺趁热打铁:“可是我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我想继承师傅的意愿,在他的故乡,在中原故土传播点茶之法,力争让朝廷改革茶业规制,让我泱泱大周,真正成为懂茶、爱茶、敬茶的上邦天朝!”
这一番慷慨陈词,让本就有着几分男儿热血的宇文璃心潮澎湃。她出身皇族,身边围绕的除了宫人,便是皇亲贵胄,这些人行事无不要求喜怒不形于色,要求内敛、练达,何曾有人在她面前如此慷慨激昂地发表过演说?
不要觉得这么“做作”的演说很假,很不切实际,在历史上,许多次重要的场合,恰恰是这些在后世看来有些可笑,或者有些言过其实的演说,在当时却能够赢得听者最大的认同,从苏秦张仪,再到二战中互为死敌的希特勒与丘吉尔,无不是以充满热情,又条理清晰的演讲来获得认同,甚至是小鬼子的战国时代,石山本愿寺的秃贼们发动一揆都是凭的三寸不烂之舌,口吐莲花。
萧艺蓄谋已久的演说终于在宇文璃这位他今生遇到的第一位大人物面前获得了最大的成功。
宇文璃低下头去擦了擦眼泪,抬起头后,对萧艺说道:“萧公子有这样的抱负,相信你师傅的意愿一定会有人帮助你来达成的!”
萧艺这才算是吃下了定心丸。宇文璃不愿透露身份,自以为自己的身份掩藏得挺好,她这么说了,其实就等于答应了要替他在上流社会里宣传点茶技法。
果不其然,宇文璃随后便就点茶技法向萧艺详细询问了一番,直到弄清楚了点茶之法的整套基本流程。至于说真正的碾茶、候火、点茶、分茶、击拂技巧,既需要相应茶器来配合,也需要长久地练习,倒不是一时之间能说清的。再说了,真正的绝招还不得为自己留一手么。
最后,宇文璃又向萧艺承诺道:“萧公子,将来有机会来京城的话,我一定为你引荐几位爱茶的京城名流,有他们的认可和赏识,你的点茶技法很快就会誉满天下!”
萧艺连忙起身,一揖到地:“如此,在下感激不尽!”
试想,如果宇文璃将点茶之法和饮清茶的理念带入宫廷,在皇族中率先掀起一次饮茶方式的革新,那么很快,这种风气就会由上而下地渗透到整个京城,再逐步扩大到全国。到了那时,朝廷对于茶业的监管也将逐步放松,整个茶业也将逐步兴旺。可是,有了林钊的承诺,萧艺将在林记茶庄的销售推广上率先革新,将走在整个行业的前端,先人一步地抢占市场,建立自己的品牌。
萧艺这一礼,出自真心实意。宇文璃也立刻虚扶了他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明显轻松了不少,可是陡然这么轻松下来,便觉得有哪里好像不妥。
咕噜噜噜~
两人的肚子里几乎同时发出声音。
宇文璃便乐了起来,大笑着道:“原来是忘了午膳了!”
萧艺陪着干笑了几声,心里却是发苦:姐姐,你可算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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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错过了正式的午膳时间,可萧艺也没亏,他就在徐司马家风景如画的花园里,享受了一顿由淮南、山南道各地贡果、贡品糕点和葡萄美酒所组成的迟到的午餐。
要说这古代有钱人的日子,倒也真不错,被这些美食一下子调高了口味,萧艺便越发觉得林府那些伙食实在是渣了,心里不免萌动了起来:何年何月,我也能天天这么悠哉游哉地晒着太阳……呃,这太阳毒辣了点,不好,那就吹着凉风,在锦花翠茵的后花园里吃着美食,身边有个……不,一个太少,要仨,嗯,有仨美女相伴,一个捶腿,一个柔肩,一个么……嘿嘿、嘿嘿嘿……
他这边想入非非之际,就听园门方向传来一个嘹亮的嗓音:
“璃儿!原来你在这儿,可找得我好苦!”
萧艺猛地咽下嘴里残余的糕点,又把刚抓在手里的一块给放了回去,一转身,却见宇文璃已经撒着欢地迎到了园门口去,拉起一个官袍女子的手臂来,亲切得不得了:“舅母,你总算是回来了,璃儿在这里都等了你半天了。”
“哈哈哈……”官袍女子爽朗大笑,笑声在花园的围墙之间传递,激荡起诡异的回声,“你不是有位好友作陪吗?哪里还用得着我这个舅母啊?再说了,舅母身为张刺史的下属,自然要多为他多多分担公事,当然不能整天陪着璃儿你了。”
宇文璃却扭着身子撒起娇来,说道:“舅母~~你怎么还把璃儿当成小孩子呢?再过半年多,璃儿可就十六了!”
萧艺看得眼珠子掉了一地。原来,这个会拿刀架在别人脖子上,还喜欢充当衙役捉拿盗贼的帝姬殿下竟然会有这么让人吃惊的一面,在自己舅母的面前表现得……慢着!舅母?
萧艺嘶嘶吸了几口凉气。
来人不用说,必定就是传闻中的黄州一害,刺史府司马参军徐宁,可她若是宇文璃的舅母,那岂不是说……
“怪不得这个疯女人敢在黄州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原来是个皇亲国戚!”萧艺暗恨不已,甚至连带着对宇文璃的观感也下降了不少。所谓近朱者赤,所谓物以类聚,宇文璃与这个徐宁如此亲近,只怕内里也未必如她表面上的那么正直。
想到这些,萧艺也不禁暗自庆幸:好在他之前留了个心眼,只是说黄州百姓过得不怎么样,又举了些不疼不痒的例子,并且都还是和徐宁没有直接关联的一些事,假如刚才他直接在宇文璃面前痛斥徐宁的种种劣行,只怕这会他已经被沉进了荷花塘做了来年的春泥也说不定。
此时,宇文璃已经挽着徐宁的手,走向了池边小亭。
萧艺这时就不好再装不认识了,赶紧走上前来跪拜:“草民萧艺顿首,徐司马安好!”心里却在念叨:“老子萧艺,不得已才跪你个狗官,问候你祖宗十八辈!”
有人正式见礼,徐宁便只好挣脱开宇文璃的手,正了正衣冠,微微笑道:“小小年纪竟然如此知礼,难得,难得!快快起身,让本官看看你。”
对方笑得满意,萧艺心里那点带有阿Q精神的恶趣味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于是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抬起头,让狗官看个清楚。
徐宁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拢袖放在身前,仔细打量了萧艺一番,不禁眉开眼笑,又转头望着宇文璃道:“怪不得璃儿一大早就说要去找一个朋友,嗯,果然是相貌堂堂。”
宇文璃却像是没听到徐宁这番话一般,走到萧艺和徐宁二人中间,很是郑重地向徐宁介绍道:“舅母,这个萧艺很不简单,不但会吟诗,而且还会一种很新奇的煮茶法,煮出来的茶,不用盐姜,无需佐料,只需清饮,滋味却是极好的。方才我就是和他在园中谈论……嗯,对了,谈论‘茶道’,萧艺说,茶为君子之饮,其中亦有大道,今天见识了他的茶艺后,我也深以为然!”
徐宁听罢,也没流露出多少兴趣,只是念在宇文璃认真介绍的份上,很随意地点了点头,便托辞还有公务要处理,随即便离开了。
萧艺心里不免悻悻:徐宁虽然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但毕竟是个官员,似乎还是皇亲国戚,是标准的上流人士,她听了宇文璃的介绍,都这么不以为意,恐怕自己借助宇文璃推行茶道的想法,并不那么容易实现了。
宇文璃见徐宁反应冷淡,也颇为不忿,在徐宁告辞后,她的脸色就变得不大好看了。小小年纪,倒是懂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见宇文璃为自己的事而不忿,萧艺心里倒也舒坦了不少,反而劝解宇文璃:“羽姑娘,令舅母或许只是公务繁忙吧,不必太在意了。”
宇文璃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并小声嘟囔了一句:“喊她一声舅母那是抬举她,真以为是皇亲国戚么!”
萧艺故作惊讶地问:“羽姑娘刚刚说什么?”
宇文璃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赶紧打了个哈哈,回头道:“没什么,我是说,你要是有闲的话,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萧艺心道:这位愣头愣脑的副采访使,如果是真心想要微服私访,就这么个耐不住的性子,只怕是跟电视剧里的康麻子、乾**一样,嘴上说低调,其实不用一会儿工夫就露了底。不过又想到,眼前不过是个从小在深宫长大的小公主,估计做采访使也是她那个皇帝老娘硬塞给她的任务,也就不必那么苛求了。
而且,宇文璃给萧艺的印象其实挺不错,虽然一度因为她喊徐宁“舅母”而打了些折扣,可是看她刚才的举动,似乎对徐宁也只是表面热乎罢了,于是对她的看法再次改观。
“那,不知道羽姑娘想去什么地方走走呢?或者……”说着,萧艺便压低了声音,“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不如羽姑娘先歇着。姑娘不是想去戏园看戏吗?我去为安排安排,好叫羽姑娘早日成行!”
“你说看戏的事啊?”宇文璃喜上眉梢,两只乌黑乌亮的大眼睛里写的尽是兴奋,旋即便道:“那也好,你快去安排,我可盼着这一天呢!”
萧艺学着江湖人的派头,拱手道:“羽姑娘尽管放心,艺定不辱命!”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不瞒姑娘,我近来有桩麻烦事没能解决,只怕要解决了手头的事,才能为姑娘安排成行。”
宇文璃浑不在意的道:“一口一个姑娘的,你也不嫌牙酸?以后你就喊我阿璃好了。”又问他:“你有什么麻烦事?不妨说与我听听,兴许,我能帮得上忙?”
“阿璃……”萧艺在称呼这方面自然是从善如流,能简则简,“此事说来话长,今天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改日再谈?”
宇文璃因为得知自己可能有机会去戏园子赏戏而心情大好,笑得眉眼弯如新月,自然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想了想,便和萧艺约定了下来——明日在城东的三味楼一会,随后她便唤进来一个仆人,嘱咐了一番,这才与萧艺正式道别。
宇文璃自然不能亲送萧艺出府,但她让仆人传话给门外她的随从,让他们驾车护送萧艺回去,这已经是礼敬有加了。
生平第三次乘坐马车,并且是头一次独坐一辆车,这让萧艺一时间还真有些小兴奋,心里不由得便想:看来,把这个天性活泼好动的小帝姬哄好了,能得来的好处可真不少,如果明天的事能谈妥,自己的好日子应该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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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萧艺乘车离开徐府的同时,徐府内宅一幢大院内,黄州司马徐宁正在书房的一张红木书案上奋笔疾书。
她身前不远处跪着一个中年男子,样貌粗鄙,极是瘦弱,两瓣焦黄的嘴唇上下翻飞,滔滔不绝地向徐宁汇报着帝姬宇文璃自到黄州以来的每日起居行走详情,和什么人说过话,做过什么事,甚至独自一人时发过什么牢骚,事无巨细,一应俱全。男子的手上是一本厚厚的小册子,上边爬满了歪歪斜斜,忽大忽小的蝇头草字。
当男子说到宇文璃与萧艺曾有过一场误会时,徐宁嘴角便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而当她听说在自己的府中,宇文璃向萧艺打听黄州的风物民情,而萧艺也说了不少话的时候,她手中的笔便停了下来,额下那双女子之中极为少见的连心浓眉便紧紧地拧作一团。
“那个萧艺所言中,可曾提过本官,或者与本官有牵连之事?”徐宁面色冷峻,手中的笔高高悬着。
那丑陋的探子从容答道:“回禀主上,这倒是不曾有……料想,那萧艺知道主上在黄州城是何等人物,他也不敢造次。不过,门下总觉得,那萧艺似乎知道羽……姑娘的身份。”
“哦?何以见得?”徐宁索性撂下笔,掸了掸衣袖,又问道。
探子随即答道:“一则,那萧艺在羽姑娘跟前看似随意大方,甚至偶有戏谑之举,但以门下看来,他是十分了解羽姑娘的秉性,这是在投其所好;二则,萧艺在花园内展示一门前所未见的煮茶之法,颇得羽姑娘欣赏,而当羽姑娘承诺说回京以后要在亲友之中广为推行这种煮茶新法,那萧艺曾流露出一丝计谋得售的狡黠。”
听罢这些,徐宁闭目沉吟起来,面色凝重。良久,她才缓缓睁眼,看了看仍旧跪在跟前的探子,悠然道:
“这事,你办得很好!就这样,继续留意我那不听话的挂名外甥女的一举一动,另外,派你手下得力的人去跟紧那个萧艺——不过别轻易地打草惊蛇。其实,只要我那外甥女早早地完成皇帝委派的差事,离开我的地头,也就罢了,那个萧艺嘛……不过一竖子耳,待阿璃一走,随手抹去吧。”
“是。”探子顿首,“主上放心,门下一定做得妥妥帖帖。”
徐宁缓缓颔首:“好,你去吧……对了,那个从襄州来的通缉犯,姓黎还是姓什么的,真是那个叫万锦年的无赖子杀死的?”
探子微微一怔,缓了缓,才小心翼翼道:“县衙那边说,万锦年是拿着首级去领赏的,而且前后细节极为清楚,他自己也是身负重伤,与他一同围攻大盗黎道洪的三人死状各异,但几乎都是一招毙命,而黎道洪的尸身,除首级被割外,唯一的伤处只在会阴,只怕他正是因这一下偷袭而最终丧命。想来,倒也与传闻中黎道洪有勇无谋相吻合。”
徐宁点头道:“这样也好,免得让外来的莽夫坏了我们的大计!”
沉默片刻,她口中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这腌臜日子,我是过够了,总有一天,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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