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里梁夫人挨着梁伯诚,抓着他的手就没放下去过。路上连连问着这几日在家过得如何,全然不提生意那点事儿。梁伯诚见母亲高兴,也不愿意说些其他的事情让气氛凝重起来。于是二人便都很有默契,说起了各自院儿里的趣事。
笑过一番之后,话音一转,梁夫人却提起了梁伯诚的私事。
“跟娘说说,给你的下人们伺候的可都还好?我听说有个丫头,可是变着法儿的讨你欢心,怎么你倒什么反应都无?”
梁伯诚一时却听不出梁夫人说的是秋红还是香仪。若说是秋红,尚好理解。可梁夫人指派到他面前的却是香仪,只是这丫头却怎么也谈不上是讨自己欢心。转念一想,她是自己亲娘哩,这问的,怕只是单纯地在关心‘那些事儿’……
梁伯诚的脸一下就红了,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儿子的奴婢都规矩的很,说什么讨欢心不讨欢心呢。”
梁夫人见自己儿子这个样子,觉得好笑,于是说道:“你与丫鬟之间那些事儿,今日我可以不过问。可如果你娶妻,难道正妻也不会过问?娘也是想问问你的意思,那两个丫头,你是打算收房还是怎样?”
梁伯诚听闻,心里沉了下来,说道:“娘问这个,是与赵家的事情有关么?”
梁夫人闻言一愣,随即闭起了双眼,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换了苦笑,说道:“没想到……你竟然已经知道了……”
梁伯诚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仔细搜罗了一肚子话,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娘,孩儿猜想,您应当早就心中有数。不如趁此机会,告诉儿子。无论是梁家基业,还是咱们娘儿俩的活路,起码也得心里有谱了,商量个对策,才好行事,对也不对?”
梁夫人眯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你可想到了什么对策?”
梁伯诚摇了摇头,说道:“儿子对这事儿原本也是一知半解,现在说什么对策未免太早了些。如果母亲有些什么想法,不如先告诉给儿子,也让我好好思量思量,免得站错队、走错路。”
听到自己儿子说的话,梁夫人倒是觉得十分意外,也十分惊喜。这等开了窍的样子,实在让自己松了一口气,不禁念到:“阿弥陀佛,我的好儿子,你终于没再说什么傻话、办什么傻事儿。早像如今一样,也省得娘****那么多的心。”
梁伯诚仍是笑吟吟地不说话。梁夫人终于开怀地笑了起来,说道:“我原先还怕你想不通此节,或是傻愣傻愣的不知道自己以后要面对的是什么。如今总算放了心。”说着,拉着梁伯诚的手,拍了拍,又说道:“你还是先告诉娘,知道了些什么,然后咱们娘儿俩再合计合计往后该怎么办,你说可好?”
梁伯诚点了点头,说道:“儿子是昨儿早晨听说的。我还未起来,子期便拿着一封信跑到我房里,说是‘恭喜’我……”
梁伯诚在轿中开始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给梁夫人娓娓道来。梁夫人边听边点头,偶尔还问一下细节。说到梁伯诚顾忌的地方,她也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皱着眉头。但说到徐子期与段香仪二人分析,又恭喜他的时候,梁夫人也不由得眉开眼笑,直说那两个孩子也是有趣。
两天的故事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轿夫走到梁家金铺的时候,恰逢梁伯诚把故事结了个尾。蒲桃上前掀起轿帘,请夫人、二少爷下轿,梁夫人握着梁伯诚的手说道:“走,我先带你见见咱们家的产业,再继续聊。”
两人随即进了金铺大门。
月许过去,金铺却和早先没什么两样。仍旧售卖着各式各样的金器,也有客人拿着图纸与工匠说话。金铺掌柜的迎上来,虽没见过梁伯诚,但也知道他是个贵人,自然恭敬无比。他照旧把二人迎到里间,奉茶又讲解、汇报。此时梁伯诚就站在一旁听着,也不避讳,遇到未听明白的地方,只是暗自记下了,并不开口询问。待得掌柜的汇报完毕,梁夫人也交代完,掌柜的出门之后,才将方才记下的问题一一问了梁夫人。
梁夫人见梁伯诚如此谨慎,哪儿有不高兴的。于是有什么说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方面还在欣喜小儿子学艺之快,于是旁的又讲了许多故事,和那做生意的些许手段。这些事情却是香仪也不知晓的,梁伯诚毕竟见过世面,理解起来也是极快,梁夫人更是高兴。
眼见着小儿子是个有出息的样子,梁夫人心下终于有了些打算。她使了个眼色,让蒲桃到门口守着,才又拉了梁伯诚,轻声说道:“娘见你今日能有自己的一番见地,终于放下了心。想来香仪是个忠心的,能把我教她的一一告诉给你,实在是个不容易的孩子。方才我在轿中与你说的,你可有些什么想法了?”
梁伯诚愣了半晌,才算明白过来梁夫人的意思,连忙摇头又摆手,苦笑道:“娘,君子不夺人所好,您可莫要再提了。”
梁夫人觉得意外,说道:“夺谁所好?你是说,香仪与那个徐子期,果真勾搭上了?”
梁夫人这话可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留,又是‘那个徐子期’,又是‘勾搭’,这是被前几日梁伯诚一番话气着了,见他如今还不开窍,心里产生了怨怼之气。
梁伯诚皱了皱眉,回道:“儿子当然知道娘是为儿子好。不瞒您说,子期也与我说过,说如今香仪知晓这么多家中事务,又有些颜色,着实是儿子用来与那赵小姐周旋的好工具,漫说娘您不会撒手,就是儿子将来明白到了这一点,一样不会撒手。可儿子觉得,香仪对儿子只是主仆之情,从没有过逾矩之事,故而想着还是不要强人所难的好。”梁伯诚张了张嘴,还想告诉梁夫人徐子期的感受,却又唯恐火上浇油,因而还是撇清了他,只说了他自己的想法。
梁夫人闻言,心里倒是打起了鼓。这徐子期的行事作风,哪个也不像只是有些小钱的公子哥儿,心思倒是缜密的很。于是弃了香仪的问题不问,转而问梁伯诚说道:“你总说子期、子期,他也在咱们家住了月许。可娘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个普通家在外地的公子。你与他相熟,倒是告诉娘,他到底来自何处?”
梁伯诚闻言笑了笑,说道:“娘,一入太学,便都是天子门生,轻易谁会去说来自何处要去何方。我与子期是兴趣相投,他愿意提携我,我又怎能像是防着贼匪一样提防着他?故而他到底来自何处,孩儿的确不知。但孩儿知道,他一向深得师父们的喜欢,出手也大方,心思缜密,绝不像孩儿是在娘手心里长大的样子,反而像是经历过许多变故,或者门第高深,自然造就了一番不同凡人的机敏。”
梁夫人盯着梁伯诚,看了又看,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有哪怕一点心虚的样子。可她心里却还是觉得不舒服,说道:“你连他底细都不知道,就往家里带,倘若他真是大奸大恶之徒,你岂不是连娘也一起害了?冒着这等风险也要留他在家,你到底是着了什么魔?”
梁伯诚自嘲的一笑,说道:“他是天子门生,我有什么可怀疑他的?倒是娘,先前对他在家里住着也没什么异议,如今突然提起来,是因为儿子之前说了一些不该说的,是也不是?子期也跟我说过,那些话是胡闹。我也想过,的确是胡闹。可我胡闹也有我胡闹的理。您可知道,我在太学那几年,每日读书听课,还有如子期一样的一班好友,偶尔吟诗作对,饮酒赏月,谈及诗词歌赋,人人都是一样的,什么也不多想,一心热血,只想着高歌一曲,没有烦恼,没有纠葛,不知有多痛快。可我回家之后,与大哥,早就已经有了挥不去的罅隙;与您,竟然也不再是亲密无间,而成了利益共同体一般的同盟。娘,我总觉得,回家之后很多事情都复杂了,令人难过了。仿佛在太学的这几年,我不是去长见识的,而是变得越发幼稚,您也觉得可笑了,是不是?”
梁夫人听着梁伯诚如此坦诚的话,反而觉得犹如五雷轰顶,随即又觉得无奈,又觉得嘴里发苦,双手颤颤地抚上梁伯诚的脸,看了又看,良久,才说道:“娘……从没想过你的感受,但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娘也不愿意,娘也不想……那平凡人家,能吃饱饭就十分满足,自是兄友弟恭。如今咱们家,衣食无虞,亲兄弟却反而不如陌生人来得更亲密。娘看了也是心疼……可人与人之间,从来也不只是两个人的问题。我与你之间,还有你大哥;你与你大哥之间,还有我;我与你大哥之间,还有张殷和张丽娘。一切都是娘太天真,早早埋下了种子,若不是当日一时心软,让丽娘进门,如今也许也没有这么些故事……”
梁伯诚闻言却是笑了笑,反客为主地握住了梁夫人的双手,用铿锵有力地语调说道:“娘,您也不必太过忧心。孩儿既然接招了,怎么也不会不战而败。香仪,我不想难为她,但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万事要以为我为重。子期说的没错,如今我遇到的这个坎,正需要她来帮我解决。因而娘,您其实不用试探我,也不用试探子期或者香仪,只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儿,儿子,不会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