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现在才突然发觉,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象怜爱这个小外孙女一样怜爱过什么人,甚至包括她自己的亲生儿女,都没使她象现在这样让她牵肠挂肚。以至于让她带着一种最大的遗恨,使她在这种应该安安稳稳步入自己归宿的年纪里,却让她柔肠寸断,死不瞑目。她再次伸出手去抓紧她的小手,下定决心般地说:“春儿,姥姥——要走了。”
就在最后的时刻,她终于找到了准确表达——死,这个概念的代名词。
“你要到哪里去?”小春紧紧抓住她的手。
姥姥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急促地喘着气说:“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俺也去。”小春立刻摇晃着身子撒娇地说。
“那地方太远了,小孩子……是不能……去的……”
“那是啥地方?俺为啥不能去?”小春感到非常奇怪。
“那是……那是——西天!”她终于又找到了表示那种含义的另一个词。
“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吗?”小春大声说。“在火焰山的那边。孙悟空取经就路过那里的。他是跟铁扇公主借来芭蕉扇扇灭大火才过去的。那里还有许多夭魔鬼怪。可是孙悟空都不怕,我也不怕。勇敢的孩子是什么都不用怕的。对吧姥姥?”
“呃……也许是吧。”姥姥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仅仅四岁的孩子,只看了一遍电视剧《西游记》就记得这么清楚。她这幼小的心灵怎么就会容纳下如此之广大博深的东西呢?小春一定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姥姥心中忽然荡漾起悲喜交加的情感。在这之前沉重的忧虑,黯然的神伤,都被这种情感溶化得一干二净。几天来一直压抑着她的种种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磨难,都随着这种情感之火的烈焰阴影消融了。
当然,也许是一种回光返照。老人的心里被小春的天真可爱、聪明灵利所点燃的那团耀眼夺目的火炬,将她心中所有忧暗的角落都照澈无遗。使老人感到即将逝去的灵魂又开始起死回生。
她把小春拉近身边。小春却爬上床去一下子滚到了姥姥的怀里。老人把她紧紧地搂住。短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咳嗽喷在小春的头顶上……
那是小春最后一次和姥姥见面。她现在不忍心再回顾那次的分别了。因为姥姥千好万好,就是骗了她不好。姥姥答应过的,好了病带她去西天的,可她却连招呼也不打就一个人走了。小春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心里怨恨着姥姥。
那种强烈的思念和忿懑的怨恨,在她的心里黑白分明,激烈地冲突着,仿佛形成了一种毒液,经常搅得她心肠撕裂一般的难受。
自从姥姥去了西天以后,她就给送到爸这里了。
她曾经疑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姥姥生气才不愿带她去的。她把她能记得起来的有可能被大人视为调皮,不听话的事,都想了一遍:那天下雨,她从屋里跑出去弄湿了鞋?有次喂小鸡,不小心把鸡食弄到盆子的外边了?可是,她没有记得哪一次惹得姥姥发脾气过。
最后,她把过错归罪于那条石榴花的裙子上。
那是一次她跟姥姥到村头去赶集。集市上的服装摊上,有一条石榴花的小裙子一下子跳进了小春的眼里。幼儿的那种对某种东西一见钟情后的强烈欲望,是我们每个人都曾感受过的。它甚至是在一段时间里,占有了幼儿的内心世界所有空间的企盼。
小春当时站在那里,咬着手指,呆瞧着那条美丽的裙子。在她的眼里,那简直就是天使的霓裳羽衣,她如果穿了那条裙子,一定会象天仙一样惹人喜爱,就会使所有嘲笑她,不跟她一起玩的孩子全都变得黯然失色。她想得出神了,姥姥拉她回家,她心里极不情愿。跟姥姥回家后,她又自己偷跑出来,找到那个服装摊子去看裙子。直到姥姥找到她的时候,太阳已经从正头顶上歪到大西边去了。
姥姥第一次那么狠狠地把她数落一顿,但还是给她买下了那条裙子。现在这条裙子还珍藏在她床头的纸箱子里,她一直不舍得穿它,不仅是因为她喜欢它,更因为那是姥姥给她买的最后一件衣服。
难道就是因为这次买衣服惹得姥姥生气了吗?
现在姥姥丢下她一个人走了。她每天都在思念着她,每天都要爬上这个山坡向西边的那座大山眺望。她知道自己年纪还小,找不到去西天的路。她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她一定要去找姥姥,无论路上有多少夭魔鬼怪,翻过多少火焰山,她都要去。
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有一次她问三婶:“我什么时候能长成大人呢,三婶?”
“等你和我一样高的时候就是大人了。”三婶说。
等三婶转过身子的时候,她悄悄走到三婶的背后踮起脚尖跟她比个儿。她高兴极了,因为她已经快长到三婶的胳肢窝了。尽管三婶个头不高,但她毕竟是大人。只要长到和她一样高,她就可以去找姥姥了。
可是,都过去好多好多天了,她还是没有长到和三婶一样高。难道说三婶比她长得快吗?聪明的小春在牛棚的门框上刻上一条记号,天天在那里量个头。不过,有时长了一点,有时又矮下去一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真弄不懂了。难道这个门框也在长?她真要急死了。
现在,她坐在石头上,眼巴巴地看着西边渐渐黑下来的天幕发呆,她脑子里象这田野一样茫然空荡,而她的那颗备受凌辱,且在忧伤的苦水中浸泡着的心灵,仿佛被一只巨大的利爪抓得血流不止,发出惨痛的呻吟和哀怨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