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栏趴得久了，海悦双臂开始发麻，翻过身来背靠栏杆，抬头看天，蓝得发亮的天，再次遇到他，也是这片天空下，只是那是一幅黑丝绒的幕布，上面缀满了极尽瑰丽的烟花。
茂城的春节，江边堤坝时最热闹的地方，虽然江风袭人，但因为接连几年，这里都是政府制定的烟花爆竹燃放点，所以集聚了人气。夜空中漫天飞花，五光十色，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沿途商贩高声叫卖，兴奋的小孩奔跑嬉戏，甜蜜的恋人相对许愿，更有扶老携幼的合家出行，一派其乐融融的热闹景象。
海悦约了几个初中时的好朋友，狠狠放了一通小蜜蜂、神鞭、魔术弹之类的小烟花，转眼就将近十点，几个朋友都说该回家了，她还意犹未尽连连挽留，她们直说不行，高中不比初中，压力大得很，在外面玩久了家长有话说。海悦悻悻地和她们说再见，突然有几分落寞，看着满天的流光溢彩好像也不如先前漂亮，人人都那么忙碌，自己的假期却没有作业，轻松得和以前的朋友生生拉出了距离来。
独自在江堤上坐了一会儿，摸到兜里还有一个礼炮，最喜欢的“降落伞”，冲到高空爆出烟花后还会有小伞落下，十分好玩，是特意留到最后的，没想到散场这么早，算了，把它放了自己也回家吧。看看四周，有不少小孩子，待会儿小伞落下他们肯定会来抢的，不如多走几步找个僻静地方。打定主意，她双手一撑，翻下堤坝，朝江边卵石滩走去。枯水季节，江面很窄，露出一大片开阔地，布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白天天气好时，会有很多人在这儿晒太阳，现在自然很清静，一眼望去，只有几对窸窸窣窣的小情侣。
掏出礼炮，点燃引信，她用力往上一抛，“砰！”一朵金色的小花在夜空中蓦然绽放，花儿很小，也不特别明亮，有如一朵温柔的微笑，刹那芳华，瞬间消散，一顶红色的小伞从幽暗中浮出，在空中悠悠荡荡，江边有风徐徐吹过，轻得就像情人的叹息，引得小伞东来西往，盘旋回转，舍不得坠落。
海悦头仰得脖颈酸痛，刚低下来休息一会儿，眼角余光瞟到小伞被一阵突来的疾风带着飞远，忙追了过去。脚下石头咯人得很，跌跌撞撞地怎么也跑不快，眼睁睁看着那阵风倏来倏去，失去扶持的小伞摇摇摆摆地跌落下来，前方寂寥的卵石滩中突然就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它。
“啊！”她吓得一声大叫，定睛一看，不过是个躺着那里的男生，穿着深色衣服，融在浓浓的夜色里。
他撑起身来，拎着小伞“这是你的？”
“它既然找到你，就是你的了。”
他咧嘴一笑，拍拍身边一块如磨盘大的石头“过来坐？”
她摇摇头“我还以为你跑这么偏僻的地方来是找清静的。”
“今天已经一个人呆了太久，突然想和人说说话。”
“可是，我读了护校以后，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和男生说话了。”
他笑得更深“杨海悦，我就是想听听你们尼姑庵里的事。”
她也笑了“我才不是尼姑！”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他身边一小堆还在冒着青烟的烟蒂“这是你的？”
“不可以吗？”他说着又叼出一颗烟来，“啪！”地打燃火机，海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娴熟地吐出一个个烟圈“你居然，居然是这样子的。”
“大惊小怪做什么，我该是什么样子的？”
“茂一中的学生会副主席宋磊，擅书画、体育和演讲，性格和煦，为人低调，待人诚而有礼，常被人称赞深具‘君子风度’。”一段刚才被几个初中好友念得耳朵起茧的句子顺口就溜了出来。
宋磊失笑，摁灭烟头“哪里去听些乱七八糟的。”
她也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当面称赞一个男生感觉有些别扭
“砰！砰！砰！”空中连续炸开几朵硕大的花朵，嫣红、酱紫、明黄、艳蓝、冰绿……光芒如千万颗流星坠落，无遮无拦地坠入江水，江面如烈火烹油般燃烧起来，一条潋滟的彩带如梦境一样浮现。
她忍不住惊呼“原来，烟花在水里比在天上更漂亮啊！”
“天上，水中，还不都是泡影。”
“哪有！你看，它就美得不管不顾，从开始到结束，一点遗憾都没有。对于黑漆漆的夜空和奔流不息的江水来说，什么生命不是短暂的呢，可烟花的生命能如此耀眼，一定会给它们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幼稚！”
“才不是，这是积极的人生态度。”
“呵呵呵……”宋磊突然就大笑起来，他的笑比烟花更灿烂，海悦不敢正视，扭过头对着波光摇曳的江面。
他双手往脑后一枕，向后一躺，又淹没在了乱石杂草之中，“还是讲讲你们尼姑庵吧，是在梓桐山上吗？”
“是啊。”
“梓桐山，是什么样子的？”
“梓桐山啊，”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江水清凉的味道“那是个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它有两座山峰，东主峰上栽满了樟树和桂花，西主峰上全是高大的松柏。我们护校就在东主峰的半山腰上，医学院在山顶，医院在山脚樟树林中。后山上有公路，有公交车可以坐，但我不喜欢，我喜欢山间的石板路，是那种很大块很古老的青石板，石缝里长满了小草和野花，少人走的地方还铺满了深深浅浅的青苔，很香的。”
“很香？”
“是啊，是那种绿油油的生长的香味。路边全是香樟，又高又直，遮天蔽日，矮的就是一丛一丛的桂花树，秋天开花时满山都是甜糯糯的香味，从树下一走，连你的衣服上，头发上全都是这种味道。”
“又是香，你用词真的很贫乏。”
“就是香啊，一种是清香，一种是甜香，不一样的。你见过桂花吗？黄色的很小，像小米粒一样，一簇一簇的，越到晚上味道越浓，浓得醉人，你看着它时就忍不住想，就这么小小一点怎么就可以香遍整座山呢？”
“我才不会想这么无聊的事。”
香樟和桂花都是海悦很喜欢的，被他这么不屑也有几分气结“是你要我讲的，觉得无聊就别听好了。”
“我们换个话题吧。”
你说换就换啊，她闷了一会儿，又实在舍不得就此走开，才说道“好吧。”
“学医好吗？”
“哦，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
“我才读了一年，还没怎么学专业课呢，谁知道好不好啊，不过读中专学护士还是不错的，学历是不高，但全是女生，以后找工作绝对没有性别歧视。”
“这么说，你不是因为喜欢才学的。”
“人怎么可能只做喜欢的事，你才真是幼稚。”
“这叫幼稚吗？拥有积极人生态度的人怎么不争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这个嘛。”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喜欢不喜欢不太重要，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又大又美丽，但属于我的东西实在不多，所以不要挑剔，只要是能拥有的，就当做热爱的，好好珍惜就对了。”
“凡是拥有的都好好珍惜？”
“是啊！”
“如果它已经变味了呢？”
“嗯？”
“如果它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你希望或者认为的样子，也要抓住不放手吗？”
“我听不太明白，你举个例吧？”
“比如说……“
“？”
“算了，我不想说。”
他很难将就诶，还被称为性格和煦？海悦扰扰头“那么，再换个话题吧？”
“好。”
“嗯，你马上要高考了，想考哪里啊？”
宋磊坐起来，手插进裤袋摸出了烟盒，看了她一眼又放回去“本来我很喜欢学医，想考华医。”
“呵呵呵，怪不得你这么关心梓桐山，那就考啊，不过华医收分很高的，而且年年都在涨。”
他低笑一声，显然不是在焦虑这个问题“可是，现在又不怎么喜欢了。”
“为什么？”
“我妈的生意越好，我就越不喜欢。”
“白阿姨？”海悦彻底糊涂了，那时候她还在校园里，多单纯啊，要换现在什么不明白的，医药代表，那是什么样的代表啊。
“宋石头！”突然从身后远远传来一声喊叫，把两人都惊了一下。
宋磊站起来，高声应了，俯下身对海悦说“几个兄弟过来了。”
“哦。”她忙站起身，坐得太久，腿很发麻，几个人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特别打眼，将近一米九的个子，十分威猛，臂弯里还挂着一个美女，可以这么公开的吗？宋磊给他们介绍，说海悦是他的朋友，这个词让她觉得很窝心，那几个都是一中的学生，高大个儿叫大勇，他的女朋友林雪近看更漂亮，他们都叫她校花，不过，林校花对海悦很冷淡，甚至可以说有点敌意，让她摸不着头脑挺不舒服。
大勇显然和宋磊很铁，开口就是“我就知道你小子准躲在这儿。”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商量着要去吃烧烤，也邀海悦，她连忙拒绝了，她并不喜欢和陌生人凑热闹，而且，林雪的不友好也让她心里有些梗。宋磊也不劝，只说要先送她回家。走到灯火通明处，看到他在人群中神采飞扬的摸样，海悦一下子觉得，刚才卵石滩上的相遇不过是个意外，他身上再看不到半点藏在暗处等个人来说说话的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