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到我的脚步声，缓缓的转过了身，没有了外面那件黑袍，他身上只着粗布衫，发丝系在背后，露出清矍萧索的一张脸,轮廓极深，发鬓被风霜侵染，双目无神，一动不动的盯了我一会儿，才说：“是你。”
我口里应了一声，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忽然抬手，挡住我的视线，不动声色的道：“不用看了，我是瞎子。”
我心里一震，回想起巫祝做法的时候灵活的身手，无法想象他竟然目不能视。
他嘴角微微扯起，转身继续“看”着满溏枯萎萧瑟的莲花池。我心里有想要问他的话，因此也不离去，往前走了几步，荷花池里的风倒着吹上来，轻柔的拂着鬓发，他似是贪恋这一阵风，伸手去掠鬓边的银丝，手久久的停留。
半晌，巫祝方再次开口：“抓你来的那人……很厉害。”收手放到身后，五指屈入掌心。
我赞同的点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应了一声。
巫祝冷笑道：“修行不见得好到哪儿去，至少我一个可败他两个。”
“他那天说过是不如你。”
“可是他却能一眼就看透我的弱点。”
“……”这一点洛子渊确实厉害，他利用我引诱巫祝召唤望舒，借此耗损他的力气，又抓住了他的脉门，一举得手，走得干干净净……我心里忽然闪过微微的疑惑：“望舒神？”
他的眼神渐渐的远了，透着水面，似乎能看到其中沉睡的莲花，语气也软下来：“这方圆万里，八十一寨，便是帝女子泽，只怕也看不出我真正害怕的事。”我见他还有话说，一时不语，他也沉吟着，时而对着荷塘，时而迎风看着苍穹：“你想必不知道，在我二十岁之前，望舒是自由的。”
停了片刻，又徐徐道：“他的家在饮雪峰上，碎玉洞顶，有亭台楼榭，仙娥灵兽，真正是个神仙府地……若不是我……”说着笑了笑，长叹一声：“我二十岁之时偷盗他的姻缘书篡改，后来被他发现了。原本是死罪，神仙怜我孤苦，只以我双目相换，饶了我一命。怎奈那姻缘书的一时错误，竟至八荒大劫，生灵涂炭……最终扰乱了大司命的生辰盘。望舒获罪，八荒九十一坐望舒庙尽数被天雷劈毁，而他只能永生困于莲花之内，一年只能出现在世人面前一次。”
低沉的话语，娓娓道来，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透着的一股悲伤却直将人拉进去。
他眉心紧蹙，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脸上并无什么表情。
“后来，我就走访四方，几乎踏遍了八荒每一个角落，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找到能救出他的方法……结果毫无所获，反倒成就了这一身的本事”他自嘲的笑着，摊开自己的手，眼睛像是忽然复明了一样，盯着掌心：“再后来，我天天陪着他，和他聊天说话，把一路的见闻都说给他听……”
说完这句话后，巫祝忽然沉默了，我一时也找不到说的话，也不知他为什么会忽然告诉我这些，只能陪他站着。他将手放了回去，仍旧负手，似是是眺望荷塘，口中微微动着，像是在与沉睡在荷塘底下的望舒交谈。看着巫祝的侧影，心里微动，不由得怀疑，前有灵萱，云华夫人，后有望舒，看来就算成了神，也一样逃不脱天道的无常。
半晌，巫祝朝着我微微俯身：“方才是我话多了，你像是有什么要问的？”
我听到他的话，回过神：“……我想问两个问题。”
“说说看。”似乎刚才的一番倾诉让他好受了许多，黯淡的眼里微微有了柔和之意。
“你是怎么得到浮光裘的？”
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想了片刻：“前月我接到一个朋友的同时邀请，设了六合阵待少司命墓的盗墓贼上钩，没想到来得竟是个缴濮人。”嘴边浮出一丝冷笑：“那人极贪婪，被阵法困住潜不了土，也不欲我们得到宝贝，就用他族的秘法，将自己五马分尸，双手双脚各取一件宝贝四散了，我寻了几天，也只得了这一件。”
“……那缴濮人是自己将自己分尸的？”这答案却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一时惊讶万分。
巫祝点头：“就算他得不到，他也不要任何人得到。”
这死因真是荒谬，好好一个人竟然不惜将自己分作好几半，只为了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分散开让别人也得不到，实在让人不知说什么好……恍惚中面前人又对我说了几句话，一个晃神错过了，好在他看不清我的表情，我忙回转神，压下心头的惊疑：“凤凰髓到底是什么？”
巫祝静默了片刻，嘴边绽开一抹怪异之极的微笑，看不见的目光似乎透过我，看着虚空中的某处：“唔……凤凰髓，这可是件宝贝，要命的宝贝……”停了一停，看向不远处关押槃碧的屋子：“不过，现在它在哪儿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凤凰已经出生了。”
一讲到这凤凰髓，他的态度就模棱两可，心知问不出什么结果来，我告别了巫祝，转身走回了竹楼。
心里也松泛了些，心想如果不再怀疑是我拿了他们的宝贝，那这东西是什么应该也和我无关了，总不至于真的信了洛子渊随口占的那个卜。
回去正好碰到凤凰醒来，一双眼睛哭得梨花带雨的直唤我阿娘，我忙把她抱起来，放在怀里哄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吃了点东西睡着，便坐在火塘边玩着手中的五色通草苏花子，看着几个少女在窝边转悠，不是轻轻打扇子就是赶蚊子。
就这么陪着小凤凰一直到黄昏时分，不由自主的往门外多看了些，忽然看见窝里的小东西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双乌亮的眼转向窗外。
我随着它的目光看去，正见门外一袭白影，渐渐由浅变浓，目光投到我身上，唤了声：“持瑶。”
乍眼看到是他，心里微微一颤，旋即想起那天他走之前的反常，又有些尴尬和不安，我只随手将苏花子放下，应了声起身朝他走去。
“回去了。”他说完便转身，我加快脚步，就在要走到他身侧之时，忽听到后面传来一声炸起的哭喊：“阿娘！”
大司命丝毫不为所动，牵过我的手，不过片刻脚下便离了地，我只听得背后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像是真的失去了娘亲一样，不禁揪心，手稍稍往后一松，他便收力紧握回来：“你若不是她真的娘亲，便不必让这魔音入耳，凤凰是灵兽，哭几天死不了。”
虽说如此，我还是忍不住频频回望，直到声音又渐渐的越来越小，景物变换之下，才稍稍淡忘了这事，看到被抓紧的手，脸上又是不可察觉的烫了烫，我抬头看他扬起的黑发遮住的侧脸：“师父您这几天去哪儿了？”
“去和湘君坐了一会儿。”
湘君……听到这个名字，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云华夫人的沉睡的模样，忍不住问：“他和湘夫人……还好吗？”
他却避而不答：“湘夫人很关心你，说一月之后的上霄会她也会去，让你务必成功。”
“嗯。”我点点头，坚决的道：“不成功便成仁。”
“胡说什么。”他忽的伸手，揉了揉我的发：“能当少司命的，除了你外不会再有第二人。”
云海浩渺，山风激荡，松涛万壑，层峦叠翠。
就是说话的时间，我们已经回了溪毒山，一直到足下站定，他的手才从我头顶放下来，袖里的白芷清香，却像是山间的风一样丝丝缕缕的绕入了发丝，久久不散，一直到晚上到落霞峰底去洗澡，我还是忍不住拉着一缕发丝，缠在指尖玩着，趴在池边叹了口气，再不慎想起池边的某天的景象，叹口气将发烫的脸埋入水里……
抱着这么点不痛不痒的小心思，又在溪毒山呆了两三天，第三天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只见穑波浑身是血，栽了进来，正好趴到我的肩膀上，我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顶着，一下一下的钻出来，却是那只小凤凰的脑袋，此时也染了血，衬得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可怜至极。
“穑波……？”察觉人气息微弱，血腥味浓重，不由多想，我扶着他走到床边坐下，将他身子放上去，翻箱倒柜翻出收集的药草，找出其中能吊气补血的，拿给他含着，又揉了草药，却不知道他这些血都从哪儿来，该怎么上药，正踌躇间，似是口中的药草起了作用，穑波缓缓睁开了眼睛，抿着嘴，将药慢慢嚼着，一点点咽下去，伸手抚了抚小凤凰惊魂未定的脑袋，那只手便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支撑起半个身子，提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道：“罗浮寨……毁了……寨子里的人都被杀光了……我……实在找不到人托付……求你，救救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