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大哥!”路人甲又惊又喜,豁然起身叫道。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英俊男子缓缓从门外走进来,一袭白衣,玄纹云袖,眉目微微含笑,黑发逸逸斜于额前,双鬓如染了风霜,俊俏面庞平添沧桑,双眸中似是带了淡淡的忧伤,孤寂之心一闪即逝,挺拔的身躯临渊而立,却显得无比落寞。正是滕辰之。
“滕大侠!果真是滕大侠!”眼见传说已于十三年前死于万军阵中的腾辰之突然出现在南禺城,众豪侠无不惊讶万分,先前那越老大呆立片刻,霍地起身激动喊道:“滕大侠,你还记得我么?”
滕辰之微笑道:“‘铁胆横刀’越老大,如何不记得?”
越老大没想到闻名天下的‘天之子’滕辰之竟还会记得他这个无名小卒,闻言更是感动,噗通一声竟是远远朝滕辰之拜了下去,哽咽道:“二十三年前,滕大侠于西海将我从鲨群救出,使我免遭于难,还未来得及报答滕大侠恩情,您便飘然离去。在下虽然算不上什么英雄豪杰,但知恩图报这四个字却时时记在心里。待十年前听到滕大侠不幸遇难,我恨不得提刀冲上崇吾山,找夫诸那老贼算账。如今亲眼见到滕大侠毫发无伤,可知滕大侠果然不愧为‘天之子’,实乃天下百姓之幸。”
众豪侠纷纷点头,可知此话不虚。老天帝以仁爱治世,天下臣民多承恩泽,腾辰之也继承了乃父温和悲悯之心,游历四荒之时,凡他经过之地,百姓必会受其恩惠。因此当年腾辰之主动放弃天帝之位后,不知有多少人扼腕叹息不已。所幸当今天帝澹台启也是年轻有为,在他的治下,四荒二十年来也算是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人人丰衣足食。
腾辰之淡淡道:“当年我驰援昆吾城,不得已残害了那么多西荒将士,西帝要手戮我为治下臣民报仇,也是情有可原。”看了眼兀自怔忡彷徨的澹台雅,眉目之间诸多心疼愧疚之色,喟然叹道:“只是我在尘世还有几桩要事未能完成,若此间事了,必将背缚双手,亲自踏上崇吾山向西帝谢罪。”
他虽然神色淡淡,但双眸却是一片坚定之色,依稀有了当年他驰骋大荒的万世风采,驿站中些许曾见过腾辰之的豪侠们不禁心潮澎湃,那个仁义无双的腾辰之又回来了!一时间驿站众人无不欢欣鼓舞。
路人甲时隔几日重新见到腾辰之,自然是欢愉不已,只是他失忆在先,虽然对他推崇之至,确是不知他传奇的经历,此刻闻言又是诧异,低声向一旁的司弈问道:“腾大哥刚才说他驰援昆吾城,是怎么一回事?”
司弈一怔,诧异问道:“你没有听说过?”
路人甲挠挠头,尴尬一笑,将自己失忆的事情缓缓道来。司弈笑道:“难怪。四荒六百三十七年,西帝夫诸和本族纪大长老联合派出十二万大军进犯中州,滕大侠于敦题之山得知消息,一天一夜飞驰七千余里,差点将座下神兽重明鸟累死,最终赶在昆吾城破之前赶到,单枪匹马闯入十数万大军之中,将名噪一时的主帅茹坚击毙,后来西帝夫诸闻讯,亲率族中西阳神匡岩和欤山神姬威灵赶到。彼时本族黑水真神漆吴和三小神也环伺左右,细算来,当时围攻滕大侠的共有一帝,三神,五小神,此战过后,滕大侠消踪匿迹,西帝夫诸公告天下,‘天之子’滕辰之已于万军之中登仙化羽。”
司弈将那场大战轻描淡写开来,但路人甲却是听得惊心动魄,对滕辰之谈笑间击毙万军之中的敌军主帅更是心折不已,待听到西帝公告天下,忍不住拍手笑道:“滕大哥这次重新现身四荒,夫诸怕是要羞死了那张老脸。”
司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道:“滕大侠死讯传出后,四荒受过他恩惠的游侠无不伤心震怒,纷纷前往昆吾城寻找滕大侠遗骸,如此两年过去,却是连他的衣襟都没寻到。游侠们寻不到滕大侠的遗骨,以为是西帝将之挫骨扬灰,一时之间人人无不对夫诸咬牙切齿,自此四荒竟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状况。”
路人甲奇道:“什么状况?”
司弈尴尬一笑,小心翼翼朝四周张望一番,见众豪侠都争相与滕辰之攀谈,没人朝这边看,复又低声道:“茫茫天下,凡是有西荒和南荒两族豪侠从有扈国边界走过,必定遭遇一顿暴打,轻则断臂,重则废去一身修为。”
“哦?”路人甲饶有兴致地问道:“这是谁干的?”
司弈道:“自然是那些仰慕滕大侠的豪侠们做的。”小心翼翼瞄了一眼呆坐的澹台雅,神秘笑道:“你这位好姐姐,也是从那个时候,正式扬名大荒。”
路人甲不明所以,但隐隐约约猜到此事必定和滕辰之有关,抬眼望去,澹台雅依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精致的俏脸上再也不见笑靥如花,晶莹泪珠顺着洁白的脸庞滚落而下,心如万剑刺过一般难受,默念《养心诀》,缓缓梳理躁动不安的真气,忍住心中激荡,强笑道:“此话怎讲?”
司弈道:“滕大侠死讯传遍大荒之后,天下突然传闻慕瑶仙子居住的帝女山一夜之间奇花异草尽数枯萎,却没人能明白这是为何。帝女山成为荒山之后,不到几日的功夫,四荒便传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自西荒章莴城到西海之滨,南荒鹊山到洞庭湖一带的数十个城堡,竟然惊现无数尸首,且全部为南荒西荒两族豪侠,这些人的死状极为惨烈,断手折足,尸首分离,或是面目扭曲,浑身血水。据侥幸生还的豪侠描绘,这屠戮之事全都是在月缺之夜,与此同时,还有一位红衣女子乘着鸣蛇游荡在空中。”
路人甲心知那月缺之夜必定是滕辰之昆吾城大战的时日,而那红衣女子必定是澹台雅,暗自叹了口气,心里为那些亡灵们默哀不已。
司弈接着说道:“每当月缺之夜,空中必定传来诡异莫测的号角音,如鬼魅般缓缓渗入人的五脏六腑,继而使之经脉尽断,状若癫狂而死。或是无数飞鸟嗡嗡来袭,或是数不清的蛊虫突然从死者躯体里钻了出来。”
“当年慕瑶仙子爱慕滕大侠一事,天下尽人皆知。西帝夫诸和本族纪大长老闻听此噩耗之后,立即马不停蹄赶往天帝山,向当今天帝一一抖落慕瑶仙子所作所为。”
路人甲鄙夷道:“这两个老贼自己不敢去寻姐姐的晦气,倒是像小孩子哭鼻子般向天帝诉苦,只是不知天帝处罚姐姐了没有。”脑中灵光一闪,是了,若天帝真的处罚澹台雅,那她就不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了,心念至此,心中欢欣莫名。少年懵懂情感,患得患失,在此刻表现的淋漓尽致。
司弈摇摇头道:“慕瑶仙子是天帝唯一的妹子,天帝怎会狠下心来处罚她呢?面对惊惶震怒的南荒西荒两族数十万百姓,天帝只得推脱道,慕瑶仙子是老天帝最疼爱的女儿,她行凶时用的帝女兕也是老天帝历经艰险捕杀海外凶兽龙母紫金兽,取其独角制成之后赐给的。如今残害老天帝的凶手尚未捉到,此时再处置他宠溺的女儿,老天帝亡灵必定震怒。后来天帝又向天下臣民发布制诰,狠狠地申斥了慕瑶仙子,并勒令她不准踏出帝女山一步,这震动天下的大事才就此作罢。只是悠悠十几年过去,慕瑶仙子足迹又重现大荒,初时倒也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但她暴戾性情较之以前大为收敛,西帝和本族纪大长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路人甲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笑道:“天帝此事倒是做得颇为公允,如此一来,既是惩罚了姐姐,又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虽说有偏袒嫌疑,但也好过不闻不问,难怪那两个老贼如此容易罢休了。”
司弈脸色颇有些难看,神色复杂道:“可惜冤死的那些两族豪杰了,他们与慕瑶仙子无冤无仇,却是莫名其妙遭此厄运,平白丢了性命。”
虽说此刻澹台雅心不在此,但毕竟凶名在外。路人甲闻言惊了一跳,赶紧跳上前去捂住司弈的嘴巴,打了个哈哈道:“滕大哥今日的气色较之上次,确实是好了许多,是吧司弈?”心中怦怦直跳,生怕那群已消失无踪的钦原鸟又突然现身嗡嗡向司弈飞来。
司弈嘴巴被捂住,不能出声,闷闷地想道:“你以前见过滕大侠,我可没见过,他上次气色怎样我如何知道?”他明白路人甲此举是为了保护他,心中感激,对这重情重义的少年又多了几分好感。
“妹子,你还在生二哥的气么?”滕辰之心中暗叹道,虽立于众人之间,但那白发轻轻拂过的脸颊又多了几分寂寥,是心疼,是愧疚?也许都有吧,他默默地想到。
你还是这般模样,只是鬓角却染了风霜。
看着他依旧英俊棱角分明的脸,澹台雅芳心轻轻一颤。春风拂过厅堂,撩动她玲珑衣衫窸窣作响,过往的回忆,亦如过往的他,声声息息,她却只能望而叹息。
四荒历六百零九年,她与哥哥澹台启流浪在台桑之地,恰逢随父亲巡视天下的滕辰之。那年的他,虽稚气未脱,但稳重成熟的性情却远远超乎同龄少年。只在那一刻,她就想,如果他伸出了手,她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她是三妹,澹台启是大哥,滕辰之则是她的二哥。
转眼间十年过去,澹台雅出落得愈发地精致迷人,四荒不少贵族的公子少爷们见了她都魂不守舍,纷纷央求家里有权有势的长辈登门求亲。一时之间,慕瑶仙子的美貌传遍四荒。她冷眼旁观着,将他们一一无情拒绝,尽管这其中有不少帝王神上的儿子。夜深人静之时,寂寥孤寂之夜,梦回千转,她总会回忆起十年前的初见,他神色淡淡,含笑而立,目若春风。
老天帝视她为掌上明珠,诸多心愿都给予满足,怕她不顾颜面拒绝那些有权势的公子因此惹来麻烦,遂拖着疲惫之躯游走于东海之上,寻觅海外第一凶兽——龙母紫金兽的踪迹,历经一个多月,终于将其斩杀,更是将它周身最坚硬的独角炼制成神兕,取名为帝女兕赠予她。而后又亲上昆仑山大战钦原鸟,将钦原之王的神识炼化,附着在帝女兕上,只要她念动咒语,便有无数钦原前来护卫。
父亲,若是你当年没有孤身大战龙母紫金兽和钦原鸟,身受重伤,也不会被奸人趁隙所害吧?这样想着,凤眼簌簌掉下泪来。
也是在那一年吧,南蛮不服造化,起兵五万攻打南荒令丘城。不到一日,令丘城危在旦夕。滕辰之奉老天帝之命,亲率三千天帝近侍千里驰援,斩杀敌军首领蛊雕氏。消息传到帝女山,她颤抖着芳心听侍女讲解前线的状况。待听到他千里驰援,忍不住幻想他英姿勃发策马飞奔的模样;他驾着重明鸟孤身一人闯入敌军大帐,她忍不住心急如焚,默默祈祷;他一剑刺死蛊雕氏,自此名扬天下,她又忍不住喜极而泣。十三岁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一颗芳心却随着到处征战威名显露的滕辰之,不断飘荡。
她只是在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飒爽英姿,朝气勃发,一柄神剑纵横天下,罕逢敌手。那时的他,应该是受万千少女仰慕的吧?永远是淡淡的,好看的笑容。
然而,自四荒历六百二十五年他代父巡视天下之后,一切都变了。偶尔,她会看到他一个人在天帝山花苑里傻傻发笑,嘴里痴痴念叨着“水容”,英俊的脸上尽显宠溺。这是她从来都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的。
他踏上帝女山的足迹愈发地少,出现在她面前宠爱地叫着“三妹”的时刻也愈来愈少。于是她开始惊惶,开始着急,开始着迷茫。
三年之后,老天帝遭奸人残害,魂归西土。她在老天帝的遗体前哭得一塌糊涂。天下自此少了一个对她宠溺已极的亲人。那一刻,有伤心,也许还夹杂些痛苦吧?彼时关于滕辰之与水容的恋情天下传的沸沸扬扬,人人都在艳羡这对俊男美女,却惟独忘了还有个在帝女山伤心欲绝的她。
六年之后,四帝会盟大会前夕,他终于是九年来第一次踏上了帝女山。她看着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倒在床榻上,将珍藏多年的美酒一一饮尽,英俊的脸上分明写着伤心和迷茫。那一夜,他哭泣的像个孩子,嘴里不停呼唤着:“水容,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个人在这孤独的天地之间?”
二哥,你又怎么舍得我一个人品尝这天地间的孤独绝望?
四帝会盟大会上,他与哥哥澹台启拔刀相向,胜者便可问鼎天下最尊贵的帝位。斗到第八百三十七回合,终以一记“云栖天外”击败澹台启,令后者弃剑认输。他却哂然一笑,将天下人人梦寐以求的帝位让给了澹台启。那笑容,包含了太多的涩然酸楚。
就在他转身下山之时,她终是遗弃了多年的矜持,在天下四帝和无数权贵面前,说出了心底最深处的那句话。
然而他只是一怔,随即漠然笑了笑,道了声“对不起”,转身消失在天际。
那一刻,她分明听到了心碎过后,再被碾成残渣的声音。在她表达爱意遭拒后,诸多先前被拒绝过的公子哥纷纷落井下石,对她冷嘲热讽,她一怒之下杀死十数人,愤而下山,自此性情大变,若有人令她芳心稍有不顺之处,动辄血流成河。
她以为她从此会恨煞了他,没想到三年之后蓦然听到他葬身万军之中的消息,仍是会痛苦绝望,悲戚伤心,乃至于浑身真气四处飞散,几欲走火入魔。
那一刻,有谁能真正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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