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记六出（寻幽、双觏、忆见讹始、坚讹、代祷、讹惊） （明）吴炳
●寻幽 （小工调）
（末扮园公上）自家赵老爷府中园公的便是。俺老爷致政归来，在西山僻处造下这所园子，名曰西园。隐居于此。这里山穷水尽，经年无人往来，好不冷淡。今日小姐园中赏玩，分付不要放人进来，不免闲上了门，打一个盹。正是：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下介）（小生跨马，丑扮马上随上介）（小生唱）：
【白练序】抛书卷。试强吟鞭控紫骝。看踏破万迭武林山岫。（内界）相公，湖船上耍子。（小生连唱）湖头且免游。单对这酒肉看花花也羞。闲探究。凭咱手眼。另标奇秀。（白）小生姓张，名继华，表字绣林。自小伶仃孤苦，如今己二十岁了，不要说起功名二字，便可意的女子，也不曾遇着一个。此生缘分，不知落在哪里。小生游至武林，偶遇一友，曰夏韫卿，意气颇合，拉我同居净业寺中，连日夏兄入城，独坐书房，甚觉寂寥，雇着这匹马儿，信意踏去。马夫，但游人喧杂去处，都不要行。（丑）相公往哪里去。（小生）只向那高山断壁絶涧危桥乱草丛菶，荒墟古墓不要管，行得行不得，与我带着马儿，细细探讨。（丑笑介）相公，不要把马走坏了。（小生策马介）你看人踪隔絶，尘迹交加，真另一片世界也。（唱）：
【醉太平换头】采幽。崖悬石漏，看飞泉一挂，万壑争流，无名野艳，离披反惹人愁。（丑界）相公请下马，走过这岭。（小生下马介，连唱）垂秋。弃芒鞋踏绽在山头。使不着马蹄驰骤。（白）呀。转过山侧，忽见朱扉掩映，粉壁参差，好古恠。马夫，你可识这里么。（丑）从一曾到。（小生唱）武陵依旧，想桃花有约放入渔舟。（看介）（白）门额署曰西园，为何画掩，待我扣他几下。（扣介）（末上）相公何来。（小生唱）：
【白练序换头】林丘，到处游，随风暂留。这空山里怎蓦地创成园囿。（末）我家老爷筑室居此。（小生）可借一观否。（末）只怕不便。（小生）另奉酒钱。（末）相公进去，不要攀折花朵。（小生）晓得。马夫且在门首等候。（丑）相公早些出来。（下）（末引小生行介）（小生）那园主人倒也高雅。（小生唱）他风流亦
我俦。看他位置峯林致各幽。（末界）这里来。（小生连唱）循廊走。真个是花堪解语石能醒酒。（内叫介）园公，老爷呼唤。（末）从此数析，有红楼一座，相公行至彼处短墙之下，记当止足。因近内厢。各取稳便。（小生）都晓得了。（末）老汉暂别。正是：绿水留佳客，青山当主人。（下介）（小生唱）：
【醉太平换头】他说楼头。扃花钥柳。把雕栏深护，未许穷搜。我闲来看竹，又何必问主人有意相留。浇愁。倩人拟解雉头裘。则没处向当垆沽酒。（白）好个大园子。（唱）转回拖逗，似这般迎晴送睫倒教我应接难周。（白）不要管他，一径走到楼前，再作道理。正是：佳景不可厌，幽怀谁与谕。（下介）
●双觏 （凡调）
（小生扮张继华缓步上唱）：
【香遍满】红楼高敞。看朝飞浦云开画梁。觅路花间红浪。回旋低粉墙。扉环双钉黄。（白）记得园公说。（唱）春风隔内厢。使不得那屐齿从前放。（白）果然好座红楼。你看墙下门儿反闭，想不好再进去了。走来困倦，不免就花茵之上，少息一回。（坐介）（作倦眠睡去介）（小旦扮赵玉英内白）翠云姐，请妳小姐先上楼去。（丑扮翠云应随，旦扮王玉真行上）（旦唱）：
【懒画眉】郊原春色大憨狂。（作上楼介）我欲上层楼恐断肠。（丑）小姐，百花烂熳，照得楼子通红了。（旦）我都不爱，只爱这枝梅花。（唱）喜故人不减旧时香。（丑界）小姐，正是杏园犹见一枝梅哩。（旦连唱）好似千群锦队披仙氅。（丑）待翠云折来，与小姐插戴。（旦）这花近在墙角，等我自家折罢。（作揎袖折花己断，失手打小生额，小生惊醒介）（丑笑介）小姐，怎么掉下去了。（唱）笑妳怯胆偷花欠老郎。（小生）啐，怎么就睡着了。（唱）：
【前腔】偶随蝴蝶宿花房。若个朦胧叫北窗。（拭眼拾花嗅介）可知道鼻尖还带梦中香。（白）这枝梅花为何落下，像是有人折的。（作起立见旦介）（唱）分明是散花天女琼楼上。（转身偷觑介）我待巧学莺身叶底藏。（旦）翠云，可下楼去寻这梅花上来。（丑应，作下楼开门寻花介）（丑唱）：
【前腔】紫泥淹浥上鞋帮。（回顾介）妳看偷印尖尖样几双。（旦界）翠云，是这里落下去的。（丑连唱）猛听得枝头何处弄莺簧。（望旦介）小姐，再寻不见哩。（旦作见小生急下帘介）（丑唱）为甚么低回笑脸把朱帘漾。（小生袖花揖丑介）小娘子拜揖。（丑惊介）呀，你是何人，輙敢至此。（唱）却教我褪步苔阶应礼忙。（小生）请问小娘子，寻甚么东西。（丑）是枝梅花。（小生）那梅花有何好处。（丑）俺家小姐说有百般花蘂，都不如它。（小生点头介）正是。（唱）：
【前腔】孤香端的领群芳。（丑界）掉了下来，再寻不见。（小生连唱）梦入罗浮路渺茫。（背介）这相逢又不是参横斗转日昏黄。（出花示丑介）绿珠飞堕浑无恙。（丑）郎君拾得，何不见还。（小生）小生游春至此，偶尔倦眠，那花不偏不正，刚刚打在额上，既是妳家小姐的，借手奉上，还要借小娘子的口，传说小生是张继华便是。（递花与丑揖介）小娘子好生拿着。（唱）只愿妳翠袖殷勤做玉将。（丑作闭门上楼介）（旦）为何许久。（丑）说起来，好笑得紧。原来粉墙之下，有个书生睡眠。这花落下，不徧不正，刚打他额上。好不疼哩。他说借手奉还小姐。（旦）劣丫头，谁着妳接他的。（唱）：
【懒针线】东风悞点寿阳妆。好担搁他一枕花阴午梦长。（丑）替小姐簪花。（旦）不要。（唱）春光不上冷梁。（丑）带回家去供养可好。（旦唱）伴凄清一纸梅花账。怕锁不住梦魂飘荡。（丑）这等丢去了罢。（旦唱）拈来只觉我心头痛。掷去又还怜他骨底香。（白）依我说不如仍旧还了那生。（唱）知音赏。宜教他因梅添渴想杀琼浆。（丑笑持花下楼开门介）（小生）小娘子，怎不送还小姐。（丑）唱了喏，与你说。（小生揖介）（丑）起初的花，是你送还小姐的，如今的花是小姐送还你的。（小生接花介）多谢小姐美意，小生偶占一絶，望小娘子再与小生传达。（吟介）羞桃辟杏踞春开。亲自佳人手折来。草短花深眠正稳，暗香飞送梦惊回。（丑）我哪里记得。（小生又念介）羞桃辟杏踞春开。亲自佳人手折来。草短花深眠正稳，暗香飞送梦惊回。（旦）恐怕赵小姐上来，不好意思。（旦作连呼翠云，一面下楼介）翠云，翠云。（丑应急闭门介）正是闭门不管窗前月。（旦）吩咐梅花自主张。（同下介）（小生）怎么就闭了门。（望介）连楼上也寂无人声了。（唱）：
【醉宜春】端详。空余怅望。怪楼中燕子，来去匆匆忙。迟留不耐烦，想她带泪归房。（小旦扮赵玉真行上）怯风时憩竹，拭泪强看花。（转身向内介）香筠，请王小姐到夫人那边去，我上楼一看就来了。（小生听介）（唱）叮当，分明是长裙曳佩转回廊。多应她胡
梯重上。（小旦作上楼欲卷帘，遽止介）原来有人在墙外。（小生望，喜介）真个小姐放我不下，又上楼来了。（唱）则见她衣光翠影隔帘摇漾。（擎花大叫介）小姐，梅花在此，小生在此。（小旦）那人敢是疯了。（小生）梅花，梅花。（小旦）好笑他夸花卖朵举示谁行。（小生）我的小姐。（小旦）是那里说起，平生素昧，何因相向。（小生又叫小姐介）（小旦）幸得无人在此，频呼唤岂成模样，若说他真个是疯的呵。觑仪容又翩翩俊爽，（小生数花介）（唱）：
【大节高】将花数恰恰成双。赋标梅。空悒怏。则怕芳心泄尽酸心长。（白）小生将这花呵。（唱）那弃得瓶中养。只将来帐底藏。还要把心头放。（小旦微开帘介）（小生急窥介）（唱）匆匆傥欲问行藏。（小旦急掩帘介）（小生连唱）因何又把帘儿障。她娇羞终是女孩家。何不将春愁觌面从头讲。（白）方才口占诗句，梅香未必肯传，待我朗诵一遍，看她如何发付。（高吟前诗介）羞桃辟杏踞春开。亲自佳人手折来。草短花深眠正稳，暗香飞送梦惊回。（小旦）好诗。只是诗句与奴家全合不上，敢是首旧诗。不要理他，且下楼去，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吩咐与东风。（下介）（小生望介）小姐，小姐，妳又进去了。（唱）：
【东瓯莲】我把新词念。妳可闻将，怎冷落骚坛没和章。则怕女中郎，还听不上焦桐响。（末扮园公上）邀日朝开户，推云夜掩门。相公怎还在此，天色晚了，请出去。（小生唱）去去将何往。楚魂今己滞高唐。（末）老汉说相公不要折花哩。（小生笑介）我何曾折花。（唱）刚拾得没来由惹愁烦。这前世未烧香。（净扮马夫上）乍看云生岫，又见鸟还巢。相公，你说就出来，等得一个不耐烦，马要吃料，快些行罢。（扶小生上马介）（小生）马夫，这还是仙源，还是人家园子。（净）相公游了一日，还不晓得是赵老爷西园。（小生）老丈，我明早再来。（唱）：
【尾声】准诘朝。重相访。分明有个园开似辟疆。（白）便做道是仙源呵。老丈，（唱）须认着我到过天台的旧阮郎。（末）正是：花如霞绮柳如烟，有兴何妨日往还。（小生）倚徙不知天向暝，马头犹恨促归鞭。（同下介）
●忆见·讹始 （旦扮王玉真上唱）：
（小工调）
【齐天乐】娇寒痴暖偎人困。狼籍半床脂粉。睡去还惊，醒来无味，叫我如何放顿。（白）奴家王氏，小字玉真，先父与恩伯陶齌赵公，为莫逆之友，不幸双亲相继丧亡，喜得恩伯看顾，居址就在他西园门首。他家玉英小姐，长我半岁，如同胞姐妺，时常往来，只是她娇怯善病，前日偶约赵小姐前来那日，自从楼上遇见那生，更有甚心情游赏，与赵小姐略坐一坐就回来了。梅花便与他便了。正不知他姓甚名谁，那个蠢丫头，一定不曾问得。（唱）：
【醉扶归】说甚有情人没揣的情根儿。只怕没缘人翻种却病根缘。看含丝未吐懒蚕眼。正虚脾待蜜狂蜂扇。这舞风轻片片落花旋。恰似我磨头圆寸寸柔肠转。（丑扮翠云上）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姐姐在此自言自语，说些甚么。（旦）不曾说甚。（丑）小姐不要瞒我，敢忆着拾花那生。（旦）好胡说。我且问妳，妳可晓得那生姓名么。（丑）小姐不问，几乎忘了。他说多多拜上小姐，他是楚国才子张继华，小姐，真好一个少年才子哩。小姐，那生还有诗一首。教我转达。（旦）可记得。（丑）忘了。（旦）想一想。（丑）哦，有了。（旦）快念来。（丑念生诗介）羞桃辟杏踞春开。亲自佳人手折来。草短花深眠正稳，暗香飞送梦惊回。（旦）草短花深暗香飞送，一时光景宛然。（唱）：
（凡调）
【解三酲换头】衬嫩绿草裀温软。覆轻红花被连翩。我繊繊攀摘还恐怕莺瞧见。谁知道苔砌下有人眠。（白）那花儿落下呵。（唱）好一似小儿耍断连鸢线。那里是游女情抛隔水莲。空牵绻。只落得春归楼上，人散花前。（白）哎。正是：春风吹到一天愁，折得花枝不自由。（同下介）（小生扮张继华执梅跨马，丑扮马夫随上介）（小生唱）：
（小工调）
【北新水令】一鞭落日杏花西。乍回眸只见云连山起。怕明日呵。（唱）渡头花片杳，洞口药苗移。（丑加鞭介）（小生连唱）且慢驱驰，等待我把来路牢牢记。（丑）己到寺门，相公下马。（小生下马介）（丑）开门，张相公回来了。（末扮夏韫卿上）绣林兄何往，抵夜方回，小弟相候许久了。（丑）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下）（小生作痴立介）（末）请到书馆中去。（小生不应，擎花嗅介）（末）兄这等模样，敢是醉了。（小生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