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两人打定注意要去江阴顾家舅父家找弟弟妹妹,便在那树洞里休息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就上路,她二人从未离开过京城,更不要说识路了,只知道江阴在南方,便一路向南,遮遮掩掩,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注意暴露了行藏。连着五六天下来,风平浪静,后无追兵,想着大概是尘埃已落定,冷左相或许不愿多生枝节,是以未派追兵抓捕她们。这样想着,她们心下稍安,行事渐渐光明正大起来。
干粮早已吃光,她们又是小姑娘,面子薄,做不来乞讨的勾当,还好七八月份是水果旺季,路边到处可见野杏、野桃之类,倒也饿不到,只是一个多月来油盐未进,身体不可避免的虚弱无力起来,玉无痕更是感染风寒,一路低烧,精神怏怏,咳嗽不已。
玉无垢年纪虽小,心思却通透,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如今是外强中干,全靠一股子信念来支撑,生怕她生出厌世之心,轻生之念,不住的拿“三妹和弟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诸如此类的话吊着稳着她,见着她越咳越狠,渐渐瘦骨嶙峋,不由得暗暗心焦。
这一日,她们来到青州城外,青州城虽比不上京城的繁华,但也是大盛王朝数一数二的商业重镇,贸易相对繁荣。两人照老规矩,在城外一处废弃的庙里歇息。
玉无痕身体越来越糟了,却一直不肯看大夫,一来身边没银子,二来怕有追兵,一直沿着山路走未走官道,路过城镇却未进去。看着眼前面色蜡黄、唇色乌青,瘦得皮包骨的女子,任谁都想不到这就是两个月以前那个笑语盈盈的绝色佳人。玉无垢鼻子一酸,侧过头去,不忍再看。
玉无痕靠在墙根,用衣袖掩住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玉无垢再也忍受不住,爬起身来朝外跑去。玉无痕在后急道:“二妹,你干什么去?”
玉无垢一口气跑进城,正好看到一间名为“回春堂”的药铺,她咬咬牙,把头一低,正要进去,里面走出来一名伙计样的,伸手拦道:“哎,我说小叫花子,要讨饭上别家去!”
玉无垢央求道:“这位大哥,您行行好,我姐姐生了重病,再不看大夫就晚了!”
伙计将眼一瞪,“我们这开的是药铺,可不是善堂,有银子没有?没银子上别家去!”
玉无垢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大哥,我求求您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会好人有好报的!”
伙计见她小小年纪,又哭得伤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罢了,罢了,就当我做善事了。等着!”
转身进了内堂,不多时,身后跟了一名老者,伙计陪着笑,“您老心肠真好,不愧为家喻户晓的回春妙手!”说着朝玉无垢使个眼色。
玉无垢哪有不知机之理,忙跪下又叩又拜,“多谢老神仙!多谢活菩萨!”
老大夫心善,听得伙计描述个中情形,早已不打算收取诊金,但高帽子人人爱戴,老神仙也不能免俗,此时微微一笑,道:“医者父母心,我这就随你去一趟。”
玉无垢一骨碌爬起,用衣袖胡乱抹干眼泪,前头带路,老大夫背着药箱跟在后头。出了城门不远就是土地庙了,一进庙门,只见玉无痕斜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玉无垢心中一颤,扑过去叫道:“大姐!醒醒!大夫来了!”
玉无痕面色潮红,鼻翼微微翕动,呼吸短小急促,对于玉无垢的呼叫摇晃,丝毫没有反应。见此情形,老大夫拿住玉无痕手腕细细把脉,又仔细观察她的面色,查看舌苔,又问道:“小姑娘,你姐姐这病了有多久了,在生病之前可遇到什么大事?”玉无垢略一沉吟,将这些天的遭遇掐头去尾,修饰一番,道:“我姐姐染病已一月有余,开始只是感染了风寒,略略几声咳嗽,想着拖过几天就会好转,哪知越来越严重,要说这大事,”玉无垢将以前将给牛大娘的话又讲了一次,“可谁想,我家舅父一家因为做生意,早就搬到别地了,我姐妹投亲不遇,盘缠用尽,只得一路野果清水渡饥,也因此误了就医时辰。”
老大夫听了也不胜唏嘘,点头道:“是了,据你姐姐的脉象看来,确实是七情伤志,加上风寒入侵,延误医治,就更是雪上加霜。”末了,声音沉重,“病入膏肓,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也。”
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宛若晴天霹雳,玉无垢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老大夫忙伸手稳住,指甲在她人中狠狠一掐,疼痛将她刺激的立时情醒过来,老大夫见状,宽慰道:“小姑娘,你可要保重啊,你姐姐的性命如今就系在你身上,老夫开几副药让你姐姐服下,如果今晚能醒过来退热,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听闻还有一线希望,玉无垢强忍心中悲痛,“有劳老神仙了。”
玉无垢跟着老大夫回城抓药,又借着回春堂的灶火,将药煎好,乘热带回喂给昏迷的玉无痕服下,是夜,玉无痕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如炉火,不住的说着胡话,玉无垢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只得用凉水浸了手巾,一遍又一遍的擦拭全身。
玉无痕双眼紧闭,眼球不住的震颤,呼吸急促,鼻翼翕动,牙关紧咬,身体僵硬,不时抽搐一下,玉无垢吓得抱住她,泪如雨下,“姐,姐,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这时,听得玉无痕哼了一声,玉无垢以为她要说什么,忙将耳朵凑过去。
“······走马灯······好漂亮······”
“······不在梅边···柳边···婵娟···西风又···一年······”
玉无垢泣不成声:“姐,有什么话你跟我说,我一定听你的话······”
仿佛有感应般,玉无痕慢慢睁开双眼,一只手抚上玉无垢的脸颊,“二妹······”
玉无垢如闻天籁,不敢置信地泪眼望着她,喜道:“大姐,你醒过来了!”
“莫哭,”玉无痕给她擦去眼泪,“二妹,以后你就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早日找到娘亲她们,”说到这里,她不住喘息,玉无垢摇头落泪,“姐,别说了,你别说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还有,如果有机会,你要弄清楚爹爹的事,爹爹断不会是那不忠不义之辈!”最后一句话,她用尽全身气力从胸腔迸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令她气促不已,胸膛急剧起伏,发出风箱般“呼哧呼哧”的声音,随着咳嗽,丝丝鲜血从嘴角溢出,玉无垢心神俱裂,吓得不停哭叫,
“莫···怕,莫···怕···”鲜血大口大口的从玉无痕口中涌出,转眼衣襟染红,她眼神开始涣散,一只手向前伸出,五指微张,似要抓住些什么,
“······好···漂···亮···的···走···马灯······”伸向空中的手颓然坠下。
“姐!”一声凄厉呼声从破败的庙中传出,在寂静无边的黑夜里显得无比凄凉,可怜那如花红颜,抄家流放的命运都不曾让她凋零,如今一个“情”字却让她香消玉殒在这荒野之地,破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