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滑进山边后，黑幕很快拉了上来。云层厚了，隐去了点点星宿的身影。夜间，怕是要有一场大雨。
吃过晚饭后，叶夕悄悄退回了自己的房间。楚清回来了，在饭桌上和母亲聊得起劲，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里莫名烦躁起来，饭也就吃得不多。从下午之后，武哥就一直没有说话，在桌子上只顾低头吃饭，自己几次喊他，他一边扒饭一边给自己夹菜，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只好作罢。
过了今天晚上，就只剩下一天了。原来，人生揪不住的，是时间。
环顾四周，屋子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她缓缓走到书柜边，拉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副卷好的画，轻轻地拉开……
“夕夕，别动，我可是好久没有作画了，到时候画丑了可别怪我！”
“亦尘，能不能快点？好累！”
“哎呀！糟糕，我看看，怎么感觉鼻子有些歪呢？你过来瞧瞧。”
“真的吗？过来拉我一把，腿麻了。”
“好。”
“喂！你干嘛？”
“扶你太麻烦，不如抱着你过去呀，哈哈……”
……
……
“白亦尘！！”
“在这儿呢，没聋。”
“你故意害我坐那么久对吧？你什么时候画完的？知不知道那个姿势很累呀？”
“呵呵，生气啦？逗你玩儿的！乖，笑一个。”
“哼！”
“真生气了？好，我错了，这幅画就送给你当是我道歉的礼物。”
“呵呵….这还差不多！明明就是作画高手还是自谦，真不害臊！”
“以后，只为你挥毫。”
“呵呵……”
“呵呵……”
“这是亦尘为你画的？他在这方面的造诣一直很高。”耳边突然传来声音，叶夕受惊不小。她回头瞪了几眼打扰她思绪的男人，怎么总是在不适宜的时候出现？真是阴魂不散！他不是在和母亲商量婚礼的仪程吗？
“你门开着，叫了你几声也没反应，我就直接进来了，你……还在想他？”楚清望向她手里的画，边沿还题了两句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哦，我没听到。”她懒散地回答，低头小心地卷起了画。
“他就值得你那么念念不忘？别忘了，你过了明日就是我楚清的人了！”心里的火压也压不住，他抓住她纤细的臂膀摇晃起来。
“对！我叶夕这辈子就认亦尘！心里也只装得下亦尘！所以，就算和你结为夫妻，那也是躯壳而已！我，只是孝顺母亲，不忤逆她的意愿罢了！你不是也对我母亲说过，只要我开心，你什么都愿意吗？”压抑了太久，她也不管那么多了，索性都摊开，以后大家也好没话讲。
“亦尘亦尘！他不是不要你了吗？再说，他也要不起你了！现在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何况你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小姐！你最好打消了和他破镜重圆的念头，否则别怪我翻脸！”
“呵呵……原来这就是楚清的真面目？那么，也请你顺便告诉我，你那对父母是何处请来的戏子？”被他抓的生疼，她也不在乎了，这只不过是躯壳，没有了白亦尘，什么都是虚渺的。
她的眼神澄澈分明，那份灵气又回来了，这话问得淡，可是他还是听到了。他的手缓缓松开，质疑地看着面前的小女人。随后笑了。
“你是如何得知的？”
“你只管回答我便是。”
“他们是我的姑父姑母。小时候父亲被害，母亲带我投靠到亲戚家，她和父亲感情甚好，至此后忧郁成疾，在我十岁那年，撒手走了；于是，姑姑姑父把我当亲生孩子一样的培养，出于感恩，我一直把他们当做自己的父母，就好像，他们都没有走，就在我身边。”
叶夕没有想到他会很自然地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他眼神里的真挚，流露出那份对亲人的怀念以及沉痛，就像个小孩子一般，需要一个臂弯，或是一个拥抱、一份呵护。这样的楚清还是第一次看到。
“你的父母……与白家有关？”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被他的眼神怔住，就猜想他有太多的故事，和亦尘在一起时偶尔几次感受到的寒光，现在，似乎是明白了。
“现在，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他的目光忽然射出一丝狠厉，寒住了她的心。
“你要干什么？”
“小夕，难道没有人告诉你，白家已经沦落到街头做买卖了吗？不得不说，那家伙还真有几分能力，才半个月时间就干得得心应手了！对了，咱们的新房，就是，曾经的白公馆。”他边说边瞥向一边正瑟瑟发抖的叶夕，她握紧拳头的样子倒是和今天下午的白亦尘有些相似。只是，为什么看到她隐忍哭泣的样子时，心里会疼？难道…..不可能！
“楚清，你真卑鄙！”她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满腔的愤慨化作力道将指甲嵌入自己白嫩的手里。
“卑鄙？哈哈……所以，以后不要在我们面前提到白亦尘，否则……”
“你这个疯子！”
“小夕，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妻，你不觉得在自己准丈夫面前保护另一个男人，有失妇德吗？”他忽略她眼里的恨意和鄙夷，手里把玩桌上的砚台，似乎是在说一件无关自己的事。
“出去！！”她伸手指向门外，头也别开了。
“呵呵……新娘子生气会长皱纹的哦！别忘了我刚才的话，否则白亦尘的祭日会来得很快！”
屋里安静了，她的手颓然垂了下来，连同泪滴。
原来，自己不过是他的棋子，一颗击倒白家的棋子。那封信，会是他临摹的笔记吗？亦尘他现在怎么样了？沦落街头？多么可怕的字眼，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在街头做小买卖，他虽然能承受，可这个头衔是会让他吃亏的。当时，就该去问清楚的，但是，一切又显得那么巧，父亲的死，真真切切地摆在了面前。呵呵…..这就是命！戏剧化的命运！
坐在梳妆台前可以看到，里面一位女子披散着头发，眼睛红肿不堪，一张小脸没有一丝血色，纤细的玉手里拿着檀香木梳发呆。
又是一宿没睡，明天就要出嫁了，该来的总要面对。
“小夕！小夕！”听到楼下一阵熟悉的叫唤，握住木梳的手颤抖了，是她们，她们回来了！
她迅速站起来，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又重重地坐了下去。使劲甩甩头，又站了起来直奔到窗口，真的是她们！
眼睛被大火灼烧一样的疼，咬住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听见楼下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一句句呼唤，每一句，犹如重锤一般敲在心口上，窒息感油然而生。
拉开门，两具身体便直冲进怀里。
“小夕，我们好想你！”来人就是出去旅行近两个月的子渊子璐。两个月，发生了太多太多。
“我也是……好想好想好想你们……”或是千言万语堆积得太多，在嗓子里堵塞了。
相拥得太久，若不是一旁的宋承洋提醒，她们还依然紧紧环着彼此。
“小夕，一路上听说了好多事，我们还没有到家就直接来找你了。那些……不是真的吧？”子渊问的小心，一旁的三人也都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生怕一个不小心会听漏了一句什么。
环视着屋里的四个人，均是风尘仆仆，子渊子璐晒黑了不少，比起之前白皙的模样，这时更是别有风情。看他们亲昵的动作，该是都成了吧。两个本就是性情中的小女子，碰到潘耀文和宋承洋这样优秀的男人，不倾心也说不过了，就像自己对亦尘，也是如此。我们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们还在你追我赶，如今，他们成双成对了，我们却是越走越远了。亦尘，听到我答应母亲要与楚清成亲，你恨我吧？
“小夕？”子璐忍不住推了推正在沉思了她，看她脸上痛楚的表情，是在隐忍什么？
“我和他……散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握紧的双手，说得费力。昨晚指甲嵌破的手掌又疼了，可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口撕裂的感觉。
“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你和楚清成亲也是真的了？”子璐摇着头，质疑地看着面前瘦弱的小夕。“告诉我们原因！”
“小夕，你告诉我们吧，你和亦尘还有楚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宋承洋心急了，丢下手里的外套，抓住了她瘦小的肩头。心里猛然一颤，怎么瘦成这样？
“呵呵……呵呵…….”她笑了，愈加大声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最后是撕心裂肺。
“小夕，你怎么了？别吓我们！”子渊上前抱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她忽然双手环住子渊的腰，像一只受伤的宠物一样发出呜咽声，然后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夕现在就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哪里还有之前精灵般的模样？
“我去问阿姨！”子璐说完，提起裙边跑下楼，宋承洋和潘耀文也跟着下了楼。
里屋和后院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叶淑芬的身影，楼上的小夕还没有止住哭声，这让几个人的心里更乱了。
“刘小姐，潘少爷，宋少爷，你们找什么？”陈武一进门就看到几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一副焦急的模样。
“陈武！”看到陈武手里提着彩礼样的包裹，几人围了上来。
“陈武，阿姨呢？家里怎么只有小夕？”潘耀文接过他手里的包裹放在桌上，问道。
“明日就是小姐大婚，我们都出去取嫁妆了。夫人对孙老板她们的刺绣不太满意，就去了朱老板的‘云裳阁’赶货了，有事吗？”
三人都呆住了，明日？大婚？看来，一路上的消息都是真的了？
“陈武，小夕为什么会嫁给楚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承洋焦急，小夕和亦尘的感情，到底有什么问题？
“两位少爷，小姐，如果你们为了小姐好，就什么都不要问，送上最真诚的祝福就可以了。”
“那亦尘哥哥怎么办？我知道小夕她并不愿意嫁给楚清！”
“会好的，他们会好的，需要的只是时间，对，是时间。”陈武眺望远山，答得模糊，他不再管用不解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三个人，抬步往门外走去。空气中只留下他那句：“相信我，你们最好什么都不要问。”
“相信我，你们最好什么都不要问。”
……
……
安抚好小夕，几人拿着行李散了。去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向家里报道，他们该担心了。回去顺便问问父母是否知道关于他们的事情。
各自在家里寒暄了一阵，子渊子璐得到的答案并不如意。他们只知道白家垮了，要前往慰问的时候，白公馆已经人去楼空，至于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听说。
两姐妹再也坐不住，随便收拾一下，在父母责备的眼神中奔出刘家大门。她们必须要找到白亦尘！
宋承洋和潘耀文已经在门外徘徊了许久，他们都想到了一处，所以决定等她们出来。两个月的相处，默契还是有的。
“我们先去白公馆看看，说不定会在哪里碰到亦尘哥哥！”子渊深呼吸，说出了打算要找的第一个地点。她寻思着，也许，亦尘哥哥会去那边怀念也不一定。
“好！上车！”潘耀文拉开车门，几人像风一样消失在刘家大门外。
昔日的白公馆正沉浸在一排喜气中，院内张灯结彩，佣人们个个喜气洋洋进进出出的，好不热闹！
怎么回事？不是说白公馆已经被充公了吗？
“哎哎哎，你！还有你！动作利索点儿，再拖拖拉拉的我扣你们工钱！”
“哟！大总管，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要不，您来试试？让我们哥儿几个见识一下美人儿搬桌椅是啥样！哈哈……”
“老六，少贫嘴！小心我到爷那儿告你们状！”
“得勒！好男不跟女斗！兄弟，再使把劲儿，上楼咯！”
四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姿妙曼的女子手里拈着快块粉色丝巾在人群中指挥，那女子的背影好生熟悉，是谁呢？
“雨珊！是雨珊！”子璐拉住子渊的手蹦跳起来，子渊这时也兴奋了，没错，是雨珊。她们来白公馆做客时，几次都是她递的糕点。子璐曾经还拿她和亦尘哥哥开过玩笑。
“雨珊！！”听到有人叫自己，雨珊嫣然一笑，回头时，表情僵住了。怎么是她们？
她款步走过来，微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刘氏姊妹现在可不注意这些繁文礼节，拉住她的手就开始询问白亦尘的下落。
起先她还掩饰些什么，但这两姐妹缠人的功夫可不是一般的了得，无奈之下，只得告诉她们地址。几人对她甚是感激，高兴地抱了抱她，又风一般逝去，愣是让她半响也没有缓过神来。
城北的路口窄，只好下车行走。拿着地址，她们绕过弯弯拐拐，跳过水洼坑地，扶着斑驳的高墙，总算走到了那条较破的弄堂尽头。
先前急切要见到白亦尘的心情在此时打嗝了，他们站在门前犹豫要不要敲开门，见面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唐突的出现在他家人面前是否太不礼貌？
深呼一口气，子璐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叩响了还有一股新木味道的院门。
“谁呀？来了！”
“吱呀”随着门缝越开越大，几个人的心都绷得紧紧的。该说什么呢？能说什么？
开了，高高的门槛里面，站着一位身着深褐色麻布衫的妇人，额前的几丝头发有些凌乱，一双凤眼里布满了血丝，还略微红肿，好像才哭过。
“李阿姨？！”子璐有些不敢确信地叫了一声，这还是原来光鲜艳丽的李阿姨吗？还是那个丰姿绰约的富态夫人吗？
“哎！这不是子璐吗？哟，子渊、承洋和耀文都来啦？快进来快进来！”李倩兰稍微愣了一下，微笑着像之前一样慈爱地把几个僵住的人拉进屋子。
大家都默不作声，聪明的不发话，跟着李倩兰进了屋子。
许是外面的阳光太过强烈，屋里一片漆黑，几人摸索着坐下来，好长时间才看清家里简单的摆设。
一个柜子，上面放有两套茶具，地面凹凸不平，几条大凳子，再就是一张大方桌。厨房在屋外，里面只有两个隔间。几人相视一眼，都低下了头，嗓子里被什么堵住了，怎么也开不了口。
“孩子们，别愣着，阿姨给你们倒了茶水，这可是刚进的新品种，来尝尝！”李倩兰熟落地招呼着，手里就开始倒茶水了。
“阿姨，我们自个儿来，您歇会儿。”子渊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茶壶，感觉到她的手颤了一下。
“阿姨，亦尘在家吗？”子璐性子最急，她还是做不到若无其事。
李倩兰沉默了，烟圈又红起来，目光移向左边的隔间。众人领会，心里均是一惊，起身快步走进去。
屋里太窄，几个人一起进去显得拥挤。最里面的角落里，摆放了两张木板搭成的小床，离门稍近点的床上传来不太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做了噩梦，又像是感冒了鼻子堵塞。走进一点，看清了他白如宣纸的脸上长了凌乱的胡须，颧骨突出，眼睛陷了下去，嘴唇干瘪苍白。
不是，这不是白亦尘！怎么可能是白亦尘！宋承洋一拳垂在墙上，头别开了，子璐捂住嘴歪头靠在了子渊的肩上，姐妹俩呜咽出声。
“昨天楚清来过，这孩子从小心高气傲，哪会受得了……”李倩兰用袖口抹着眼泪，走到床边坐下来，伸手抚摸着他消瘦的脸。
“楚清这王八蛋！亏我们之前对他那么好！”又是一拳，宋承洋眼里除了心疼还有懊恼。
“从昨晚到现在，亦尘都没有醒过来，大夫说了，是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调养几日就好，你伯父送大夫出去了，生意就丢给了小李那孩子……他再不醒来，我该怎么办？”
“阿姨，您别担心！亦尘他会没事儿的，若是您太过伤心，亦尘醒来会自责的。”一旁默默不语的潘耀文理了理思绪，上前安抚李倩兰。
“他最爱小夕了，如今，小夕都要成为他人的妻子，我怕他会放弃自己呀！”
“不会的！亦尘哥哥的确最爱小夕，可是他也爱你们。他不是不懂事的人！”子璐松开子渊，过去抱住了李倩兰，俩人又嘤嘤哭了起来。
“哎，是我们白家没有这个福气，小夕这么好的孩子，不能让她跟着我们吃苦。”
“阿姨，小夕一定有她的苦衷，他们是那么相爱，若不是出了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能把他们分开的。”
“过去了….都过去了….小夕幸福就好！”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原本一对羡煞众人的璧人，谁会想到走到今天这一步？反倒是他们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走到了一起。
明日是小夕大婚的日子，同时也正好是开学时间，从此，她便不可能再出现在校园中了，这是否就是最好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