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在襄阳着名酒楼‘简兮舍’里用过,这五月的天,在正午之后,阳光已经显出了它在夏日里独有的毒辣热气,襄阳县令见众人面有倦色,便提议先至驿馆凉苑里来个小憩,到傍晚时分,再至襄阳穿白湖边儿上泛舟观日落与红霞,至于晚上嘛,当然是这一天的重头戏,大晋朝官吏们“联络感情”的首选方式——歌舞宴。
来到襄阳城东的驿馆凉苑里,周玢不禁暗叹,我们现代人也许真低估了我们祖先的智商!这所谓的凉苑便是着重点明了这个‘凉’字而设计的:一栋高三层四面环湖的独立式亭楼立于阔湖中央,亭楼利用了八角亭通风遮阳的设计原理,在每一层上都设置了飞翘檐,其中一二两层有封闭式的房间,而第三层却不用于住人,只是在其上头动用了水利循环装置,将湖底里的凉水引至三楼,以压住夏日的热气;至于二楼跟三楼,廓外皆是角蓬设计的遮阳窗檐,独树一帜,不仅构架独特,更是对夏日烈阳有着巨大的阻挡作用。不过,这挡了热气似乎还够不着这‘凉’的效果,更特别的是……你且往里看就知道。
一二楼每层分别有数十个单间厢房,呈八角卦式分布,门对门,中间空留了一块八角形地,设计者便利用这块空地种上了沁札草,大家都知道沁札草在夏季里是有驱蚊作用的!但却很少人知道,它其实还另外有一个作用,便是等同于薄荷,在夜间,其叶茎上会冒出一种气味,这种气味会让人体内的呼吸道产生抚慰感,人一旦在热气炎炎的夏日里闻到它,便会立即感觉神清气爽。
另外,在每个厢房里,睡榻的制作皆是按照炕头的原理设计,只不过精巧地是它这炕里头装着的不是火,而是冰块,自北方雪山上遇回来的大冰,可见稀有珍贵到什么程度!
“哇!吴县令,你等住于襄阳这样的好地方,可真知道如何享福呀!”司马寔在了解了整个设计的独特之处后,不禁出声叹道,言语中不免有几分揶揄意味。
“哪里哪里!这是专门为王爷等设的呀!小的哪有这个福份享用,知道齐王此次往许昌,途经襄阳,小的多日前已命人自漠北深山里运回大块冰石,也只不过是为了让齐王您舒服一下而已!不成敬意!呵呵……”襄阳令谄笑着说。
“令襄阳令费心了!这竹席也不错,是何竹?”司马寔东转转西转转,最后在炕榻前站定,十分随意地问。
“夏日竹席不过要凉意,滑性,小令先前到过颖川处老林,花了许多功夫才寻至这种竹,道儿上说,这竹制作夏席最为妥当……”吴县令给司马寔解释着此竹席的好处,讲话文文诌诌,周玢半天也没听出什么来,只是凑过头去望了一眼,这一望,她不由吃了一惊。
“原竹?这竹很贵呀,之前我拍过一个小笔筒,起价就二十万!”周玢心下暗叹,这要做一张这样大的席子,得花多少钱?
正仔细算着,不想众人却均满脸狐疑地望向她,周玢霎时回过神,赶忙走开,道,“我,胡乱说说而已,你们继续!”
说着,周玢往屋子一侧的西窗边走去,仍自在心底里算计着。这县太爷,一年傣禄是有多少?这样大的工程能做得出来,还有这原竹睡席,恐怕是连皇帝的宫里也不多见的吧?
司马冏顺着周玢离去的方向始终没将目光收回来。而宋玉,偷偷望向司马冏,顺着其目光又望了周玢一眼,一副若有所思。
司马歆复又与襄阳令客套了几句,这才送他出门去。转将回来,司马歆等对司马冏说了告辞,这便去往另外的厢房休憩。
当屋里只剩下司马冏与周玢二人时,她正凝神细看挂在东墙上的一幅水墨,看得出神。
“……你如何知道那是珍贵的原竹?”良久之后,有人问。
周玢双手环胸仔细打量着墙上的画,画中的景物以及它特有的笔法,是她所没有见过的。听身后有人问她,便随口答道,“原竹嘛!你什么都不用看,且看它的表面,亮光无痕不同于普通的养竹或野竹,还有,你可以用水滴在其上头……”周玢说着,突觉不对,转过身来,只见屋里只剩下她与齐王二人,而齐王,正坐于榻几旁,目光炯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他们呢?”不禁好奇地问。
“你如何知道这么多?难道也是自你那偏僻之乡里识得的吗?还有,你方才说的,笔筒与拍买,又是何意思?”司马冏反问。
“呃,那个嘛,也是从书里看到的!既然他们都走啦,那我也出去了,不打扰齐王您休息!”周玢说着,有模有样的恭身而退。
司马冏望着她离去,倒也未再说什么,只是心下更对其不明的身份多了一丝好奇,对自己让她回去看着三弟的想法也就欲是明确了几分。
——
傍晚去襄阳穿白湖边儿上泛舟观日落的活动没有赶上,原因是,他们一行人在凉苑里睡过了头。周玢是因为昨晚没睡好,今儿个又起得早因而睡迟了,但是其余三人嘛,究竟为何也睡过了头,她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当众人不约而同开门出来的时候,已是吃晚膳的时间,小厮侯在外头,似乎等了许久,见着他们,就说襄阳令等一行人已经在酒楼里候着了。
“走吧!看来这地方还挺舒服,大哥你最好别多呆,要不然,还真舍不得走了!”司马寔倚在门框上,伸了伸懒腰,说道。
“是你不想走吧!将军哪里会像你。”宋玉嗔笑着看着司马寔,柔声道。
司马歆闻言笑了两声,接过话去,“若让景治多待二日,回头,估计这襄阳令要吃不下饭了!”
周玢侧首,多望了司马歆一眼,此人说话不多,然每一句,皆能道破重点。心下暗忖,这个襄阳令如果没有贪污,估计连鬼也不相信罢!
“走吧,休憩了这么久,也该会会这些老狐狸去了!”司马冏整了整衫领,神情愉悦地往前走了去。
饭席上,虽是热闹,但有些人吃着喝着讲着就不禁时不时拿眼光在宋玉与周玢二人身上扫来扫去,周玢心下暗想,许是看她二人在,有些话,大会儿便不方便说了罢?
宋玉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只轻声与司马寔说了句什么,这便转过来与周玢道,“吃好了吗?吃好了,我领你去襄阳城里逛逛?”
“好哇!求之不得。”周玢笑答。
二人起身离了厢房,出了‘简兮舍’大楼,外头便是华灯初上的夜市,临湖而立,灯影水影,遥相呼应,好不热闹。
“来,带你瞧瞧襄阳城名扬天下的‘相思鸟’。”宋玉与周玢走在人群当中,一大一小,烛光月影里,显得她不悠闲。
“相思鸟?”
“对,传说远古时期有一位女神在襄阳凡居,临走前她把一只拥有仙跟的布谷鸟留在此地,布谷鸟为了守候神女回来,在寒雪夜里等了三天三夜,待有人发现它时,它已经变成了一块冰雕。后来,人们为了纪念神女与布谷鸟,就在此塑了一座‘相思亭’,亭中有布谷鸟的塑身,是为‘相思鸟’。”宋玉牵着周玢路过一座半圆石拱桥,石桥两边有随风摇曳的长柳,月色在石板阶上留下斑驳暗影。
“就是那个吗?”与宋玉走至石拱桥另一头,周玢指着沿河边上不远处一座独立的亭楼,镶嵌在隐约光影里,亭楼中有烛光映着一座十分高大的石像,颇似一只布谷鸟息枝而憩的样子。
“对,我们过去瞧瞧!”宋玉微微笑答,引着周玢往那头走去。
二人来至亭中,待近了才发觉,这石像要比在远处看着更为高大,足足有三米多高,作鸟肚的地方也一定超过一米宽了,雕工精细,十分逼真。
“真不错!这么大一个石头要搬来这里,再雕刻成鸟的形状,能这么逼真,实在不简单呀!”周玢在石鸟身旁略略转了一圈,突然问,“对了,有一个叫南阳郡的地方,可是在襄阳?”
宋玉闻言朝周玢望过去,眼神一亮,道:“你知道南阳?”
“嗯,那里出过一个名人诸葛神侯呀!好似在南阳郡邓县是吗?我记得好似在襄阳这一带。”周玢在一侧亭角凳上坐下,沉思着问。
宋玉也至周玢身侧坐了下来,她们身后是明澈的湖水,号曰襄阳城的清河。
“南阳郡邓县,襄阳城往西二十里便是了!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宋玉不无赞赏地道。
“你误会了,这些我都只是从书中知道的,哪里有这本事知道这么多!”周玢笑答。
“你都读过些什么书?”宋玉问。
啊?周玢一懵,只道,“一些杂书而已!有些,也只是听人说的!呵呵!”略显尴尬地笑了一回,然在宋玉眼里,只以为这孩子定是谦虚呢吧!
点点头,宋玉只微微一笑,转过身去,伏于亭边上的栏杆前,望着远处隐约的光影,轻声道,“你可知道此次为何齐王非要带你去将军府不可?”
“为何?”周玢像是被人猜中了心事,急急问道。
“齐王有三个弟弟,二弟司马寔,也就是景深;三弟司马宜与四弟司马宣是同胞生下,现如今与你一般的年纪。只是五年前,一场人祸降至齐王府,一夜之间,齐王的母亲前齐王妃与三弟四弟,还有齐王府上数百条人命,莫名遇害……好在京中御医医术高明,这才侥幸让三弟保住了性命。可自那以后,三弟变得冷漠,不与任何人说话往来……我们猜想他定是受了刺激。也怀疑这场灾祸是有人故意为之,或许三弟他知道些什么!所以……”宋玉说着,侧过头来,似要用眼神告诉周玢接下来的话。
“所以,这次齐王定要带我回去就是为了他的三弟?可是,我哪里知道如何去帮助这样一个孩子,他为何这样认定我?”周玢不解。
“嗯!说实话,谁也不认定你,只是……从前来过许多人,最后也走掉同样多的人。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包括那些名医,和所谓的世外高人。直到最后,我们大家方才明白,三弟那只是心里想不开,并不是外体上的疾病,就是要他吃药医治,又有何用呢?……至于为什么选定你,是因为你给我们一种感觉,你跟三弟,当真很像,也许你可以让他有开口说话的念想呢?”宋玉认真地说。
“不是吧?我跟他像?脸长得像么?怎么可能!”
“当然不是,他可是俊俏男儿,你一个女儿家,如何会长得像,只是感觉像……三弟未出事之前,也是一个多么快活的孩子!”宋玉笑道。
“原来是这样!那如果我也不行呢?齐王的三弟,真得很严重么?”周玢顿了半晌,问宋玉。
“严重不严重,你且去看了就知道!如若这次你真能帮助将军这个大忙,你也就是立下大功了!有功自当有赏!你应该能明白的吧?”宋玉道着,看周玢一张茫然,这便又道,“好了,他们大概也吃好了,我们再去周边逛逛便可回去歇下了!”
周玢仍径自想着一些事情,宋玉拉起她的手,她便顺着站起了身。
突然,自八角亭另外一侧的两个角门下并时窜出两个黑影来,黑影快速跃至正转过身来预备离开的周玢与宋玉二人跟前,有软剑拨出的冷泠之声,在黑暗中泛着白光。
宋玉身形一怔,不动身色将周玢护至身后,厉声对着黑影道,“你们是什么人?”
“跟你无关,你休管闲事!把那小丫头交出来!”其中一黑影闷声道,身体上各个地方皆包裹着严实的黑布,只剩下二颗眼珠子尚看得分明,除此之外,周玢什么也看不见,心下甚是疑惑,他们找自己作甚?
“如果我不呢?”宋玉冷声道。
“那就休怪我二人刀剑无影了!”另一个黑衣人上前几步,晃了晃手中的软剑,道。
“呵,好大的口气!那且先过我一关再说罢!”宋玉说着,将周玢自身后推开,自己跃上前去,眨眼间,就与二黑影纠作一团。
周玢被宋玉一推,向身后退开了好几步,趄趔着站定时,眼前的三人已经打作一起,黑暗中,根本就看不清,要不是宋玉身着白衣裳,恐怕,连她自己也要看不见了!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功夫吧,周玢在心底下暗叹一声,却见一把冷剑劈头盖脸直朝着自己而来,来不及躲,千钧一发之间,只见不远处与另一黑影正打得不可开交地宋玉跃上前来,以胳膊挡剑硬生生将那柄泛着白光的狠剑给逼了回去!
“呃!……”混乱中,周玢听到宋玉响在耳边的呻吟声,她暗惊,宋玉定是受伤了。忙道,“宋姑娘!你怎样?”
宋玉左手掌紧紧抚着右手胳膊肘的地方,拿双脚狠狠踢了一个回旋,将逼上前来的二黑影‘扫’至一米开外,回头迅速对周玢道,“朝远处喊一声,那里有人可以帮咱们!”
“啊?喔!”慌乱之下,周玢反应还挺快,只身伏在围栏前,朝着远处有光影的街面喊了起来,“有没有人哪!快来救命!救命啊!……喂!?……”周玢使力喊了半晌,不见动静,不禁有些泄气,隔着大老远的江面,什么声音到那头也变得淡了,更何况,那头还是热热闹闹的集市呢!但转头间,看见宋姑娘硬是强撑着与二猛男打架的样子,她不禁着急起来,于是连忙回过头去继续扬声喊道,“来人哪!救命!救命!……”
那二黑影不知看见了什么,亦或是只因为周玢的叫喊而有些许失神,其中一个还没回神间,就被宋玉瞄中时机狠狠给了一个回旋踢,正中对方的小腹附近,只听那男子闷哼一声,下身失了平衡连连向旁后倒退了好几步。另一黑衣人见此,忙跃过去搀扶同伴,闷声道,“走!有人来了!”
眼见二人同来时一样又迅速消失,没入黑夜里。周玢连忙回过神来,跑至宋玉身边,搀扶起她,却见她手肘上的白色衣裳已经变了颜色,周玢失声道,“宋姑娘,你的手……!”
“我没事,……”宋玉紧紧抚着手臂,在栏凳前坐下,只问周玢,“你方才为何不躲?知不知道那一剑下来,可会要了你的命?”
“我,我根本没有看清楚他就过来了!对不起啊,害你受伤!”周玢愧疚地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带你出来的,如果你受伤了,我才不好跟将军交待!只是你下回可得记住了,不管什么时候,出现这样的情形,你一定要找地方躲开!”宋玉厉声说着,面无表情。
周玢胡乱点了头,“我知道了,咱们赶紧走吧,你的手得赶紧包扎一下!”
宋玉再次深深望了周玢一眼,默然地,也点了下头。
二人相携着向亭外走去,正与迎面赶来的一群人撞了个正着,明亮的火把下,周玢欣喜地道,“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