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我想来啊!”薛梨毫不示弱,涂满豆蔻的指甲一挥,把昭平的手拨开,“要不是姐姐让我来,就你……”侧偏了头,看见雪浓沉着脸站在门口,剩下的话立刻销声匿迹了。
昭平一见雪浓,哇得哭出声来,本来人躺坐在床上,双手张开,身子也往床沿挪去,就要冲雪浓扑抱过来。
雪浓被昭平的举动吓了一跳,嘴里喊着,“小姑奶奶呦!”屈着身子赶忙去接住她。
昭平两条玉臂绕上雪浓的脖子,环起来,脸搁在雪浓的肩上,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尽数揩在雪浓的衣领子上。
雪浓被她勒住了脖子,身体向前倾着,带了点弧度,手放到昭平的背上,缓缓地给她顺着气,“好了,好了,别哭了,有什么委屈全跟我说啊,你这么哭下去,身子可要给哭坏了。”雪浓总觉得昭平不是妻子的模样,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做事随着性子来,又可笑又可怜。
昭平支颐,泪眸白一眼薛梨,嘴下毫不留情,恶声恶气道,“哭坏了才顺了某些人的心意呢,最好死了。”
雪浓一听“死”字就火了,拉开巴在身上的柔软娇躯,在她红艳的嘴唇上惩罚性地弹了一下,“什么死不死的!说这不吉利的话,你别忘了,你肚子里可有着孩子呢!快,呸几声。”
昭平看着雪浓正色严肃,不服气地撅撅嘴,粉舌一吐,往地上象征地呸了几声,扑闪着无辜的眼睛。
雪浓真是拿她没办法了,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一记白眼飞过去,却含了更多的嗔怪。
“说说吧,刚才又是怎么了?”故意加重了“又”字,她也是人,也会厌烦。
薛梨世故老练,耳尖一下就听出了雪浓的不满,闷沉着不说话。
昭平也隐约觉察到了雪浓有些脾气,把头埋在雪浓怀里,也是不吭声。
雪浓叹了口气,轻柔地抚摸着昭平柔顺黑亮的长发,侧脸问薛梨,“你说,怎么回事?”
薛梨把眼一翻,满嘴醋味,“都是她啊,我好心来看她这病怎么还没好呢,让她吃点药罢了,她就又耍脾气。”瞪了昭平一眼,还不罢休,又追了一句,“就那娇小姐性子。”似是嘟囔,却故意把字咬得很清楚,声音不轻不响恰好让屋里的人都听见。
雪浓横了她一眼,柔声解释,“昭平怀着孩子,用药对孩子不好,只盼着她自己快些好。”
薛梨不清楚怀孕的常识,听雪浓这么一说,知道自己理亏,一时语塞。
昭平不肯放过她,又抬起头来,目光毒辣辣地射过去,“她当每个人都跟她似的,怀不上孩子,不懂这些。”
“杨昭平!”雪浓气急败坏地喝止她,可薛梨的脸色已然变了,眼珠钻进了地下,脸上一会赤红,一会苍白,急促地喘息着。
薛梨进门有四五年了,一直没有孩子,本来就是心底里一块伤疤,看着昭平的肚子一天天打起来,一股气就游窜不定,没出发泄憋在体内,这个杨昭平又不知好歹地、如此残忍地把她的伤疤撕开。现在薛梨心里一片汪洋,是由殷红的血汇聚而成的。
雪浓眼看着薛梨的脸色越来越差,情绪越来越不对,尴尬地安慰,“阿梨,你别听昭平瞎说,她这人就爱胡说八道,你也知道,别放心上啊。”雪浓只坐在床沿上,没有起身去抚摸薛梨。
薛梨却似乎是平静了,目光胶着在绣鞋上,开口的冷漠清远让雪浓惊了一下,“她说的对。你们有太阳,你们在阳光下,我在初一的夜半,连月亮都没有。这个宅子里,雪是沙粒,花是墨点,人是孤影。我一直都是孤独的魂魄,我牺牲了。”薛梨说完,转身便走了,脚踩在自己的心上,她以为付出感情总是伟大的,可如今她看清了,强悍的是命运,辛回去了,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中。他的温柔还残留在她的唇瓣上,他的气息还萦绕在她的鼻息间,她想留住他,可她留不住,她发现自己其实就一首心酸的离歌,凄凉地停留在心碎前一秒。她的耳边正回响着那浅淡的音调,残忍地割剥她的幸福,呵,她没有幸福,她早就把这借来的幸福还掉了。
一段话刺痛了三个女人的心。
雪浓沉默了,她也在想,这么多年了,她是否也牺牲了?辛和她之间没有爱情,那种每个女人都曾幻想过的甜蜜滋润的天真。雪浓渐渐地失神,她记得,辛和她用力地拥抱,生涩地亲吻,忘情地抚摸,一切都被围困在梦境里,午夜梦回,她还能看到那年轻快乐的两张面孔,醒来,却再也不敢睡去,怕看到那肆意欢笑的样子,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她知道她爱辛,爱得刻骨铭心,爱得为了他可以把他拱手相让,爱得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她知道辛其实是敬重自己的,十多年的夫妻,他们也曾拥有没有他人阴影的时光,他们在一起放肆,这个地位没有人可以取代,因为他们拥有他人永远无法涉足的记忆。这也是雪浓放心大胆地帮着辛筹措纳妾诸事的原因。
昭平的脸色也变了变,辛应该是最宠她的吧,她突然惊恐地发现她不了解辛,辛到底对她是什么感情,她不知道;辛有多深的感情,她不知道;辛为什么突然疏远她,她也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雪浓第一个回过神来,昭平脸上的失落并没有那么明显,雪浓觉得奇怪,可她自己也是心力交瘁,只把昭平拉回床上摆正,挤出笑来,“你好好歇着吧,刚吵得那么厉害,多睡会儿,我走了。”
“嗯。”昭平对雪浓的话,似乎经心,又似乎不经心。她被那覆顶的张皇给淹没了。
雪浓也不多作停留了,带着跟来的人,起身离去。薛梨的一番话,又岂是她本人,刚才的那几个女人哪个逃过了,勾起辛酸,制造沉默,她们都是看不见永久的女人,同病相怜。雪浓放眼看去,小径两旁的早白梅开了一枝,雪浓又想起了薛梨的话——“花是墨点,人是孤影”,抬手揪下了那簇娇嫩的白绸,狠狠用脚碾碎了。
昭平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眼光四下里有些犹豫地转了转,唤来下人,“去把我放在梳妆台上的乌木首饰盒拿来。”
小婢疑惑地取来了一只方盒,递给昭平。
昭平捏在手里,那木盒很润手,滑得像绸缎一样,触及生温,没有任何的雕饰美化,就把尖角磨圆了,一只十分规矩十分简单的乌木盒。昭平踌躇半日,深吸了一口气,用大拇指轻轻启开。
“哎呀,夫人,真漂亮啊!”一旁的小婢看到盒内的物品,惊呼出声赞叹。
昭平看着,赞同她的说法,这确实是一只很漂亮的玉镯。昭平喜欢玉石,可平日里支领的月钱供不起她这个爱好,辛又不喜欢奢侈,少给她这种东西。昭平把扁玉镯拿了出来细细打量,晶莹剔透的,很棉和的白色里带了少些黛青色,入手冰凉凉的,很是舒服,翡翠的内里像是有东西在流动一样,活活的,整块玉也恰似喝饱了水,水灵水灵的,玉光泽很好,反着刚性明亮的光,这让昭平想起了那个送她这只玉镯的人,他也是这么阳刚、光明!
“夫人,这是王爷给的吗?”小婢多嘴问道。
昭平面色一僵,便冲她发火,“问这么多做什么!这是你该管的事?”说着把玉镯放到了被子底下,护得好好的,不让那小婢再看。
小婢笑了两声,好不自在地走开干自己的活去了。
昭平把镯子拿出来,放在指间小心摩挲着,他现在怎样了?是不是受了伤,是不是硬朗健康?昭平只撑着不说话,闭严实了嘴,她很担心他,可他不是辛,怎么办?她为什么会牵挂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人。也许只因为他是辛的铁兄弟,也许只是朋友,他有钱,不过是给她带来一只比较值钱的玉镯而已。可为什么只给了她一个人,还是偷偷摸摸地塞过来,转身就跑。昭平莫名地笑了,她觉得很高兴,原来是有人喜欢她的,她不是孤独的。昭平并不排斥别人喜欢自己,至少不排斥这个男人。
东部的战役终于打响了。
辛很意外,也很庆幸,第一仗他就遇上了。管忠指挥着军队杀出去,辛和道临全副武装,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皮鞭一抽,扬蹄冲入。
这一仗,规模不大不小,上阵的不过三四千人,却给辛当头一棒——他是被人护着逃回来的。
上阵前,管忠警告过他,不要太靠前,辛没有听从,急于实现他宏伟的计划,驱马奔袭,然后看到了蕃岩人。裹着羊袄,戴着毛毡,皮革做的盾甲,铁质的灰色头盔,辛一开始觉得很奇怪,那深陷的眼窝,五彩斑斓的眼珠,高耸的鼻梁,削薄的嘴唇,还有白得像油膏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