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瑞十八年腊八,文德后驾崩。上痛悲不已,迁怒太医院,斩医者百余人。举朝惶恐。
塞外的腊八呈现的是一片寒气。鹅毛大雪下得纷纷扬扬,风鼓吹着遍天卷地的雪肆虐在白草上。漫无目的的,混沌夹杂的雪与风一路向前开辟。前方是一片密集的建筑,统一方正的布局,统一的暗灰色屋瓦与白漆的外观,紧致而有序地聚集在一起。整个建筑群的规模也已经不小了。在这一片早已被风雪所覆盖的半草原半荒原的土地上,这一群建筑无疑十分突兀。特别是围绕着的那一圈土黄色的、高而厚的城墙。细细看去,城墙并非是黄土堆砌的,是一块块光滑的大石严和密缝筑造的,只是塞外风沙大,城墙上布了一层厚厚的黄沙。
这便是嚓科尔城了。
嚓科尔城是塞外的一座重镇。虽外貌普通,但若是细心研究,也不难看出这城布置得是如何得玄妙。
小城的中央,是规模最大的府邸。两只石刻的雄狮栩栩如生地端坐在阶下,汉白玉特有的光泽在石狮周围若隐若现,朱漆的大门上一双铜狮门扣沉稳地把守着,乳钉泛着端庄的金光,墨黑的八根大柱稳稳地擎起这厚重的宅门,一种稳重而高贵的气息充斥着空气,顺着长柱向上看去,乌木匾额上金笔题了四个大字:晋亲王府。
已经入夜了。半轮月还挂在天边。幽幽的银白色的冷光静悄悄地撒在城内。城中的人都已各自回家安息了。隐秘的月光衬着这灰瓦白墙透出的寒意被风携带着愈吹愈浓。城外荒原上或断或续的孤狼哀鸣更给这已垂下夜幕的城池增添几许阴森。
晋王府的书房,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屋内火盆所映射出红光清晰可见。火盆中的炭噼噼啪啪地烧着,时而溅出几朵火星。屋内是很暖和的。灯罩下烛发出的光被缓和得十分柔顺。十盏长灯的光已足以将这屋照得亮堂堂的。
火盆边围坐着一群人。其中,有一个人,如墨般的长袍顺和妥贴地束紧了身子,脚蹬一双黑貂靴,腰环一条白玉带,佩刀、挂饰都已取下了。一头长发紧紧地用冠固定好了,银冠银簪稳稳地束着发。还算端正的相貌,长眉、大眼、挺鼻、薄唇。看着既不让人感到惊艳,也不让人感到厌恶。这便是晋王辛。
辛将手置在火盆旁,来回搓着,一言不发。
身旁一个身着鹅黄色大衣的女子环顾了四周,轻轻开了口,“皇后驾崩,圣上大怒。王爷要进京辞别皇后吗?”女子约摸三十来岁,厚重的发髻衬得她圆润的脸庞端庄美丽。这是辛的王妃,雪浓。雪浓是辛的原配,小辛仅一岁。育有两子一女。可除了长子尹,另外的一子一女均已夭折。而现在,十四岁的晋王世子尹正端坐在他母亲的身旁。
辛愣了愣,随即点点头,闷声道:“照规矩,自然是要的。”
“圣上这次是真怒了,何时杀了这么多人?”略带南方口音的女声软软地响起。这是昭平,是个柔美且妩媚的女子,眉宇间透出的都是温柔的气息,举手投足间,带着江南的烙印。此刻正披着一件宽松的嫩粉色棉衣。秀丽的眉目,小巧的鼻,鲜润的双唇,真真是一个人间尤物。
“也难怪,皇后与圣上也快三十年夫妻了,皇后又育有三子二女,素来宠爱,一下子没了,任谁也受不了。”说话者是个年轻的女人,比及方才的昭平略大了几岁。浑身耀眼的蓝,一袭狐裘大衣,竟是罕见的宝蓝色,还配了镶着蓝宝石的珠花和耳饰。这是个塞北的女人,叫薛梨。
“王爷此番进京,诸事小心,莫要得罪了圣上。”雪浓想了很久,才挤出这么一句,她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左盼右盼,自家王爷终于从京城回来了,不想,才两日的功夫,竟又得上京,前后还是极喜极悲的两件事。这日子,怎就恁不太平呢。
辛强笑起来,“王妃放心,本王心中有数。”捏了捏雪浓的脸。
雪浓啐了他一口,低下头来不再吭声,脸却隐隐红了红。
“爷和姐姐比圣上皇后更亲更爱呢。是不是啊,姐姐?”薛梨一挑眉,用肘轻轻捅了捅雪浓,似没心没肺地偷笑着。语气里满是调侃的意味。
雪浓脸更红了,“去,你也捉弄我。”抬眼瞥见辛满含逗笑的一双眸,尴尬不已,当即起身掸掸手,“尹儿,咱们走。”目光躲闪着什么,四下游移,拉着尹儿逃出了屋。
身后却是一片娇笑。
“爷上京还要备礼吧?”昭平轻轻地开口。
辛收了满脸的笑意,沉思片刻,颔首,“嗯,此事是差不了的。阿梨,你看吧。写份单子交给王妃,请她定夺吧。”他冲薛梨轻轻挥了挥手,带着些许温和的眼神淡淡地从她身上流连了一会儿。
“好!”薛梨愉快地应了下来,满脸都是笑意,一腔满足溢于言表,也不知高兴什么。
昭平似委屈似的扁扁嘴,拽了辛的袖口,“爷,我也帮姐姐,好不好?”长长的睫毛伴着双睫忽闪忽闪,委实可怜。
辛抚了抚她的发,看着平日里自己最宠爱的女人,无奈地笑了,“我不是担心你的身子嘛。你要是闲不住就去吧。只是,可别累着了,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呢。”欣喜与甜蜜暖暖地融在一起。
一旁的薛梨一愣,惊愕之色浮在面上,只一刹那,转瞬间,便不可思议地转向昭平,眼中泛出狂喜的光芒,嘴角扬起夸张的弧度,一把抓住了昭平的手,“妹妹,有喜了?”毫不掩饰的兴奋令屋内的气氛活跃了不少,却隐隐带着几许不适。
“是。”昭平将头埋得低低的,娇滴滴,羞怯怯地答道。
“真好。”薛梨笑将起来,目光在辛与昭平之间徘徊,“尹儿就要有个弟弟了。是不是,王爷?”
昭平抬起了头,偷偷转眼去看辛,撞见了辛探索的暖如温泉的眸光,迅速地别开头去,羞涩而幸福地笑了。
薛梨在一旁似欢欣不已地咯咯笑着,可眼中流露出的却是时有时无、时隐时现的失落与伤感。看着辛与昭平的旁若无人,尴尬地抿了抿唇。
“惜怜,你觉得该送什么礼啊?”薛梨突然扯开了话题,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向角落里轻唤了一声。
呵,对了。这儿还有一个人呢,便是惜怜了。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裹着白色棉衣的人儿似吃了一惊,轻哼一声,慌张地抬起头来。天,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哪!长长的眉,却是又浓又粗,本应是秋波含媚的眼,也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呆板不活。还有,还有那厚厚的唇毫无血色。左脸颊上还有一块浅褐色的巨大胎记。皮肤过于晶莹透白,这本是好事,可又因脸上未施粉黛,将那胎记突显出来。那人儿眼中流露出的,也只是谦卑与淡定。
辛一听薛梨的话,仿佛才记起这屋里还有一人,偏了偏头,向角落望去,可却又立刻厌恶地收回了目光。
“我觉得不必送礼。”惜怜清淡地说了一句,却是字字咬得清晰。那声音比不得昭平的柔媚,比不得薛梨的高亮,只是纯净清澈,听着很舒服。
“为何?”辛一向不喜欢她,因这容颜实在是不讨人喜爱。辛对惜怜也可谓是绝情了。每次轮到她侍寝,辛总找着借口宿在书房或是雪浓处,也不多看她一眼,甚至都不愿多言语一句。
惜怜偷偷地审视了三人,舔舔唇,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圣上不缺奇珍异宝,缺的是情感。”
辛的手指动了动,“你如何知道?”
惜怜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妾也曾有丧父之痛。”
“哼。”辛的鼻子重重地发出了一声不满,“依你所见,本王该如何?”
“王爷只需以兄弟之礼来对待圣上。空手南下也未必不可。”惜怜双手紧紧抓住了棉衣,眼睛不时地偷窥着辛的表情,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
辛的眼皮跳了一下,但没有再说话,低着头,长灯的阴影正翳在脸上,看不清他的神色。
薛梨见气氛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先噗嗤一笑,“也就是圣上赐婚嫁进来的人,别人哪有这般心思。惜怜啊,你这个脑袋瓜儿里尽想什么呢!”薛梨含笑嗔怪一声。
辛的眉皱了皱,“都散了吧。”关于惜怜,对辛而言,最提不得的便是这圣上赐婚一事了。也不知为何,这圣上竟会将燕京一小户人家的丑女惜怜嫁与他堂堂晋亲王。就因圣上的一道口谕,辛是推也推不掉,说也说不得,家里又多了一个累赘,还常倒了辛的胃口。
薛梨知自己失言了,匆忙地拉了惜怜,告了退,从书房出来了。
今晚按例是昭平来侍寝。
雪浓与昭平的院子就紧贴这书房。而薛梨与惜怜的院子就在宅子的深处了。薛梨的院子紧挨着花园,而惜怜的院子则在宅子的东北角。西北角便是下人的寝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