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冬天特别冷,但过了年就基本不怎么下雪了。在昨晚的元宵宴上,皇帝还算给文武百官的面子,没有再找谁谁谁的麻烦,所以大家的元宵节过得还算快乐。
元宵以后,这个年也就算过完了。该上朝的也要上朝了,该开工的也要开工了。不过皇帝却说了要放肃亲王一个大假,又没说什么时候重新开工,所以过完年肃亲王不用回燕州,而是继续在家抱孩子玩。
良玉的闺阁生活并不平淡乏味,肃亲王为小女儿找来各式各样的小玩具,投壶,拼竹等等都是常见的,肃亲王甚至还找来了西北之地才有的空竹。抖空竹可是个技术活儿,良玉有些怀念电视,想当年自己还是在春晚上才真正见到抖空竹的。
午睡起来,肃亲王并未着金冠华服,只一袭碧青色长衫,腰上夜只简单地佩一块通水玉的玉佩;双手背负身后,静静地站在梅树下,嘴角噙一抹浅笑,看着远处玩得不亦乐乎的小良玉。那空竹一次又一次地掉在地上,良玉却不要小丫鬟插手;每次都是自己亲自去将东西拾起来,然后继续玩得满头大汗。
良玉其实很郁闷,这东西自己弄这东西的次数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就没一次玩好过。
用袖子蹭蹭汗涔涔的额头,良玉就看见肃亲王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难道刚刚都被老爹给看去了?某人一瞬间就红了脸,灵光一闪,眼珠一转,立刻扔下手中的东西,欢快着屁颠屁颠地扑到肃亲王怀里,双手抱住肃亲王的腰,使劲儿地往肃亲王身上蹭。
肃亲王见小女儿突然跑到自己怀里撒起娇来,哈哈大笑。抱起宝贝女儿哄道:“一会儿父王带玉儿去个地方可好?”
“有好玩的么?”良玉嘟着嘴,佯装不高兴道。
“当然有。”肃亲王被逗得哈哈大笑,连一边伺候的陈嬷嬷等下人也抿嘴轻笑。
“那……要带哥哥一起去。”不得不说,明煜确实算得上是二十四孝好哥哥,咱有了好也不能忘了哥哥。
“哥哥一会儿要去国子监,父王只带玉儿去就好。”过完年,国子监也要开始授课了。国子监十日一休沐,今天正好是明煜上课的日子。
肃亲王瞧着良玉厥得可以挂个油瓶的小嘴巴,又捏捏他的小鼻子,吩咐陈嬷嬷等人不必跟去。
这回肃亲王和良玉出行很是低调,回京时那辆华丽宽敞的马车动也未动,只让管家准备了一辆普通的小马车。肃亲王还命贴身随从阿善把自己的黄骠马给牵了出来,但是并不骑它,而是交给阿善牵着,自己抱着良玉坐到小马车里去。
肃亲王带良玉去的确是个好地方,长安之南,九望坡。九望坡是一处面积颇大的草坡,位阳,阳光照射充足,但树木极少。虽冬日未除的时节,这里的空气不像别的地方那样有刺骨的寒冷,坡下不远处就有玉带小溪流过,嫩绿青草也总是先于其他地方长出来。让人在寒冬的余威中感到春日充满生机与温和柔软的气息。不光如此,九望坡地势平坦,正是打马踏青的好去处。
肃亲王和良玉来得晚了些,到的时候已有人在九望坡上方的闲云亭等候了。
庄承陵孤身而来,连随从都没有带,只将自己心爱的狮头玉骢栓在亭边的一株高大柏树上。自己则背着双手,眼望远方,似乎正在回忆遥远深刻的过去。
庄承陵三十又四,与肃亲王年纪相近,亦是行伍出身,这些年在西面的战事上屡立军功,因此升迁颇快。
多年的边关寒风早已将他磨练得沉稳而干练,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如今他再也难抑制心内的激烈翻腾,忽地转过身来,眼中暗暗流淌着满含伤痛而又充满希冀的复杂神色。
庄承陵看着肃亲王渐渐走近自己,还带着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庒承陵有些恍惚,忽然记起了第一次与赵恪相遇,那时正当少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两个勋贵子弟总是相互不服气,多次扬言要将对方揍趴下……那时候两人常常相约来到郊外策马比剑,以此来赌醉仙楼的新酿状元红,亦或是展子虔的《仙山楼阁图》,再或是……青芜亲手做的水晶冬瓜饺……
只是,那时候大家都还年轻,那样充满笑语晏晏,时刻都有蓬勃朝气围绕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
“承陵……”肃亲王看见昔日挚友早就等候在那里,加快步伐赶上去。
“肃亲王……”
肃亲王一愣,苦笑,“你以前从不这么称呼我。”
庄承陵亦是苦笑,“可你如今已是‘肃亲王’了,再也没有当初那样自由自在了。皇上现在又加封你‘大将军王’的封号,我怕一语失当连累到你。”
肃亲王不知怎样去回答,默默无语。
良玉抬头看看肃亲王,明白两人关系肯定非比寻常,难道是昔年旧友,又因朝堂之上的起起伏伏而经年未见?
这么僵着可不好,既然是好朋友,那就要相亲相爱嘛!这些年肃亲王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肯定是如履薄冰,多几个朋友也好,人多力量大嘛!再说眼前这个人衣着气势皆是不凡,看上去也像个大官儿。
打定主意,良玉拉拉肃亲王的袖子,作不解状:
“父王……”
肃亲王叹一口气,将双手轻轻搭在良玉的肩上,把她推向前,道:
“良玉,这个人,你要叫叔父。”
“叔父。”良玉甜甜地叫道。呕,真是好想吐一个先,这大概是自己叫得最甜最没脸没皮的一次了,不过为了老爹粉丝团强大一些,以后不被皇帝“封杀”,也只有豁出去了。
庒承陵慢慢蹲下身来,平视良玉的小胖脸儿。除夕宴上离得远了些,庒承陵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因此不敢确定。这会儿如此近距离的看着,就仿佛当年的小妹,也是这样小,这样的大眼睛,嫩嫩软软的小手拉着自己的衣袖要城西最远的那家铺子的蜜饯。
庒承陵痛苦地闭闭眼,将背过去的双手死死握成了拳。都说外甥似舅,这孩子的模样,不仅像当年的小妹,还分明跟自己也有七分相像,与承嗣都有五分像。看来,事情与阿恪所说和自己所想定然不差!
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眼中的泪意与乍然知道真相那一刻深刻入骨的痛恨!若非答应过阿恪,他现在就想立冲到齐王府一刀砍了那忘恩负义畜生不如的赵宗泰和宋氏!
“承陵……”肃亲王看着庒承陵紧握的双手,怕他吓着良玉,不由出言提醒。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几时失信过!”
庄承陵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事,为了不吓到小良玉,只有慢慢站起身来,不过,在起身之时一个不稳晃了晃。
“叔叔……”良玉小心地出言提醒。刚刚就觉得这俩人肯定有问题,为什么这个叔叔见到自己就失态了呢?还是在看到自己的脸的时候,难道我的脸又什么问题?他见过我?是跟这具身体的本尊有关么?
“良玉,你不是想骑马么?等天气暖和了,父王就送你一匹小马,以后,就由庄叔叔教你好不好?”肃亲王瞥见庒承陵伤痛又落寞的眼神,突然笑言道。
“好啊!”好,为什么不好,拉近拉近距离的事我这个做女儿当然是乐意滴,还被赠送一匹小马,笨蛋才不答应呢!这样很好啊,顺便圆了自己骑马的夙愿。上辈子生活在内地,连马背都没上过就死于非命了,这会儿能不抓紧机会吗?
庒承陵明白肃亲王的苦心,这是给自己机会与外甥女亲近呢。承陵感激地看了肃亲王一眼,伸出手来刮刮良玉小小软软的脸蛋,温言道:“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了。”
是的,阿恪说的没有错,自己不能让良玉叫自己舅舅,如若有一天真相大白,良玉该如何自处?任何一个孩子都不能够接受亲身父亲要杀自己的事实。与其到那日,大家都陷入痛苦,不若就当青芜的女儿早已离世,最起码唯有如此良玉才能真正欢欣愉悦地活着,妹妹九泉之下才会真正放心。适才看到良玉拉着肃亲王的袖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烁的全是依赖与温暖,庒承陵渐渐放下心来,现在这样就挺好。
良玉就这样多了个骑射师父,虽然以后就不是父王亲自教导自己,有些怏怏,但心里还是高兴地。不过这个师父的名字好像是叫——承陵?庄承陵?好像听哥哥明煜说过,镇国大将军就叫庒承陵,那么,她就是自己的大舅舅了?良玉一下子明白过来,肃亲王这是隐晦地让自己甥舅见面,然后制造机会培养甥舅之间的感情。但是却又不愿告诉自己真相,是怕自己知道亲父对自己所为而伤心难过吧!但是如今的良玉早已不是本尊,她不会伤心,亦不会难过;她的心里只有对齐王的厌恶!
良玉心里暖暖的,心里眼泪哗哗直流。素日里,良玉通过观察,觉得肃亲王对本尊的母亲有种异样的感情,不过就算如此,这样将一个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当做亲生似的疼爱和爱护,这要怎样的广阔的胸襟和博爱才能做到?
这会儿又见到了亲舅舅,看着舅舅眼中痛苦压抑的悲痛和恨意,良玉心里更加难受,暗暗发誓此生定要查出真相,为庄王妃讨回一个公道。
庒承陵不知道良玉心内的翻腾,望一眼闲云亭外,绵绵一片竟是刚刚出土的鲜嫩青草,远处连绵山峰却仍是冰雪半融,如同一条小龙横卧峰顶,慢慢地探如云中,与皑皑白云融为一体。
时而又有寒风吹来,庒承陵左手提了个食盒,右手拎了一坛子酒放在石桌上。笑道:“你就算不为我想,也为良玉想想,这里虽没这么大风,但到底还是冬日,用些酒食暖暖身吧!”
肃亲王也哈哈大笑,“从前每次都是我准备的,这会儿也该轮到你了。”说罢,抱起良玉,坐到石凳上。连声大笑。刚刚那种隐隐伤感的气氛慢慢散去。
“哇……”某吃货咽咽口水,看着食盒里色香味俱全的美食高兴得两眼放光。
承陵拿了个枣泥山药糕给良玉,“听你父王说你最爱吃这个,这会儿尝尝师父府里的厨娘的手艺,如何?”
“唔……好吃……”承陵揉揉良玉的脑袋,被逗得哈哈大笑。这真是孩子太可爱了。
见良玉吃得高兴,庒承陵这才与肃亲王说笑起来。
“这么说突勒暂时不会再来了,你也可以多休息一段时日,在家陪陪良玉和世子爷也好。”
“突勒内部这些年也是内斗不止,我并不担心他们会在短时间内再次挥兵南下。可是我担心皇上他……”肃亲王说完灌了一口酒。想起自己对皇帝一片丹心,却备受猜忌,也有些气闷。
“你慢些,这酒有点烈!”承陵好意提醒,又压低声音道:“自古以来那个帝王不是如此,你放心,我与父亲商量过了,皇上对你不过是有些疑虑而已,你是铁帽子王,只要好好的,凡事少出头,向皇上表明心迹,他的疑虑自然会打消的。”
肃亲王放下酒杯,又道:“适才你说怕自己言行有失连累于我,可是我更怕自己会连累你。”
“自古君君臣臣,皇帝忌讳宗室将军手握兵权,这样事又岂是在本朝才有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庒承陵确信,只要安守本分,忠于皇帝,不说位极人臣,保住一家子富贵平安还是能做到的。
肃亲王一时无言,只继续喝闷酒。
“那日在除夕宴上看到你,后来几****几乎夜夜都能梦见我们从前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才是我最怀念的。”承陵似乎想到过去,有些怅然地笑道。
“我在边关,也日想夜想,当年我们常常吟唱‘月黑夜风高,单于夜遁逃;欲将敌骑逐,大雪满弓刀’。只道天降大任,欲洒尽一腔热血,立功沙漠,长驱数十万众,救我边塞黎民于水火之中。哪里想到今日的怅然。若我早知如此,宁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宗室子弟,也实在不愿踏足朝堂隐晦肮脏之地。”
“先肃亲王一生征战,赤血丹心,军功赫赫,天下谁人不敬?你若不曾继承先王衣钵,我就是一辈子都看你不起了,你忘了那****说的话了么?再说了你是先王独子,又哪里逃得过这为国为君,效命沙场的命运了?”
庄承陵想起朝堂之上那些乌七八糟的糟心事,也是闷闷不乐,不过却不想好友就此消沉,便拐了弯儿安慰道。
果然肃亲王听了此话嗤笑一声,“你还说,有你这样与人打招呼的么?”
庒承陵正在吃一块桂花糕,不料肃亲王竟提到往日自己的糗事,喉咙一哽,却又不甘示弱,道:“只因我那时见了出征归来的先肃亲王,心中钦慕不已……如此小事,你也记挂这般久么?”
“你若真是钦慕,又为何对他的儿子如此无礼?”肃亲王才不给承陵机会,好久都没有看这家伙吃瘪的样子,这些年自己不在京城,他又是镇国大将军,想必早就没人敢这么数落他了!
“你……”庒承陵气结,“那时我刚刚成为禁军副统领,当时的人们都说论武功,我不输于你;但论道排兵布阵,却是远远落后于你!当时我就在想,我们庄家式微,肯定是你这家伙仗着父亲的名头招摇撞骗呢。”承陵斜眼瞥见肃亲王一脸得逞的“奸诈”笑意,再瞧着小外甥女也缩在他怀里跟着“傻笑”,不由再次气结。
遂暗暗给自己打气道:“你想啊,一个锦衣玉食,娇奴银婢簇拥的亲王之子哪里会有这等才能,所以我才……”
“才悄悄把我骗到这九望坡来,扬言要让我看看真正的将才是怎么样的?”
庒承陵无语,怎么这些破事这家伙记得这么清楚。
“还记得当初你我相约去了江南,就是在那时遇见谢锡华,与他下棋,输了个一败涂地!”庒承陵总算想起了一件能膈应肃亲王的事情,好不得意地说出来。
肃亲王不以为意,斜眼觑了承陵一眼,“唉……是啊是啊,在这京城里罕有敌手,哪里料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呢?刚到江南就见识了江南才子的厉害!”
哈哈哈哈……想不到自家老爹还有这么一面,真是太逗了。平日里肃亲王可都是对谁都温温和和,一脸儒雅正派的模样。果然是在真正亲近知己面前才能放下平日里的伪装,露出最真实的一面。
良玉确实在一边傻笑,看来这舅舅与父王的关系挺好啊,那自己还瞎担心什么啊?以后乖乖听父王的话跟着舅舅学骑马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