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殷沐指挥着丫鬟小厮按照原计划搬院子。
戚君赐下来的八个粗使男仆自然派上了大用场,三下五除二就将早已整理清点完毕的箱子搬上了骡车。就殷沐看来,属于她的东西真的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是半个月前戚君和沈君送来的,她以前的东西早在被送到乡下时就彻底失踪了,虽然那其实也没有多少。
骡车载着殷沐原本不多的家当嘎吱嘎吱来到了焚香小筑,早有鸣慧带着巧书等三个丫头在门前等候。停霜带着花间、古心指使粗使男仆搬箱子进屋,没什么正经事做的殷沐则带着绛雪参观自己的新家。她还是第一次来焚香小筑,看着脚下整整齐齐的青砖,身侧素雅白净的粉墙,不得不感慨这殷家不是没有好东西,单看你有没那个福分去享。
焚香小筑是秀水园里少数景致、布局都上乘的院子,说是院子,实际上是内外连套的建筑群。外院除了一座三层高的小楼作为主建筑之外,旁边还有两厢乌檐矮房,屋子就有三十多间,内院则分为一主三小的四处回字格局的封闭院落,期间饰以幽竹香草,十分幽静羡人。这原本是殷家成年嫡女的标准居所。
按道理说,殷沐是应该住到内院的主院里去的,不过,她年纪尚轻,并未娶夫纳侍,内外倒也相差不大。停霜绛雪自然被安排住进了内院主屋的仆人房里,花间和古心也顺带着一齐住在了停霜二人隔壁,八个粗使自然安排在了夹廊处的矮檐屋里。
殷沐没有住内院,也没有住进外院的小楼,而是命鸣慧将外院东厢书房隔壁的小套间收拾了出来,布置了盥洗室,就住在了东厢。巧书、令书、静书三个小丫头都是伺候笔墨的,自然就住在书房,看殷沐的意思,似乎以后都让这三个丫头来照顾起居了。
就在殷沐和绛雪转到两院夹角处的一片幽篁中时,花间匆匆忙忙来了:“姑娘,明玉堂的谢大娘来了,说是遵从戚君父的吩咐,给姑娘送些居家摆设。”
殷沐知道,这就是昨夜那群夜袭高手的失踪带来的好处了。按道理说,长辈赐了东西下来,她无论如何也该露面去感谢一下的,不过,殷沐并不想去。明玉堂随便出来个仆妇就要她上赶着巴结,那她昨晚还费劲做什么呢?对着戚君伏低做小不就完了?
当下也只是浅笑着从清凉幽深的竹影中走出来,说道:“是么?送了些什么东西来?”她也只是随口一问,想来不会是太寒酸的东西,戚君原本就不小气,昨夜吃了亏,今天就来示好,肯定得付出点代价吧?鼻息间似乎还能嗅见竹叶淡淡的清香,这让她心情相当不错。
绛雪见花间有些尴尬,立即就明白他肯定是被那位谢大娘赶来找人的,可能压根儿就没见过戚君送来什么东西来。他并不知道殷沐昨晚干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殷沐的底气有多足,只是本能地觉得姑娘不该太得罪戚君——姑娘再是通过春日宴,过了老夫人的眼,也毕竟只是个不在名牌上的庶出孙女,何必去撞戚君那块大石头呢?
“姑娘,院子什么时候逛都来得及,咱们还是快些回去看看吧。”绛雪很直接地建议。
殷沐却漫不经心地抬头往前一看,说:“听停霜说,前面有个小亭子,六角的,上次他来的时候挂着青罗,看上去倒好。我还是喜欢竹帘子,……上次那个谁说了,他会打竹帘子来着?叫来给我编两幅挂上。”
她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拒绝态度,绛雪自然不敢再继续多嘴,花间就更加为难了。
见殷沐一边说着话,一边举步不紧不慢往前走,两个小厮也一前一后跟着。
果然走了不远就看见一座六角小亭子,前主人既然搬走了,悬挂在亭中的青罗帐自然也收走了,亭子里空荡荡的,不过,刷着乌漆的栏杆很干净。殷沐走进亭子里,张望了一下四周的景色,西边略微开阔下,种了几株桃树,花期将残,看着倒有几分零落。
绛雪站在亭子外边等着吩咐,他已经替花间解围一次了,不会再冒着得罪主子的危险再开口一次。花间的样子看着有些局促,同样垂手站在绛雪下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殷沐在亭子里坐了下来,背倚着栏杆,看着花间:“还有事么?”
花间忙上前一步,低头答道:“谢大娘的意思,似乎是戚君有话带给姑娘……”
殷沐露出一个微不可闻的笑容,说道:“那你就去听着吧。我再转转。”
一句话说完,绛雪差点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他简直难以置信,一贯怯懦却知礼的七姑娘怎么会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来?莫说如今是长辈有吩咐下来,就算是平辈相交的朋友托人送信,这种情况也应该亲自去听吧?姑娘到底是怎么了啊?!
反倒是花间隐约知道明玉堂昨夜吃了一个大大的暗亏,今天又见殷沐眼也不眨地拂了戚君的面子,只觉得自家姑娘越发的高深莫测,倒没想过她一个小姑娘家如此托大是否轻狂。见殷沐态度坚决,自己出身明玉堂原本就有些暧昧,多说一句话恐怕就要不妙,当下就躬身领命而去。
这边殷沐领着绛雪继续逛院子,就算焚香小筑内院外院看着房间挺多,毕竟只是处观景院子,东西一走也就很快结束了。殷沐就干脆领着绛雪绕回亭子里坐着发呆。最后是停霜来接他们回去的,说是姑娘起居的屋子大致收拾出来了,请姑娘回去看看有什么不妥的,立马就改。
等殷沐坐在书房一边的起居室竹榻上饮茶时,外面搬箱子、归置摆设,仍是一片兵荒马乱。不过,奉戚君命令来送东西的人已经走了,屈膝一旁替殷沐添茶的鸣慧说道:“戚君父的意思,是想见见您,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得空?”
东厢因是外院,小厮都没有进来伺候。谢大娘显然也是直接和鸣慧交代的。
令书在一旁照看烧水的小火炉,低着头目不斜视,不过,她看上去稍微有些紧张。
殷沐将瓷盏里的清润茶汤三饮入口,静书已伸手来接。她将瓷盏递了出去,往后靠在凭几上,一开口依然是先前的态度:“大姨父有什么吩咐,差遣个人来就是了,我好歹也是正儿八经上了簪的大姑娘,随随便便去明玉堂算个什么事?——东琳苑的二门,是那么好进的?”
正往紫砂壶里掺水的令书手抖了一下,滚烫的沸水就洒落了几丝在茶盘上。
殷沐说的这句话不是没有根由的。
自从祖母交代她跟五姑娘殷治一起去族学读书之后,她就一直想着要去拜会那位五姐姐。不过,春日宴回来她就被逼无奈“摔了头”,等稍微“好些了”,身边那两个大丫鬟却实在不禁用。也是前几天戚君把鸣慧等人配了过来,殷沐才真正算是为拜访五姐姐做了前期工作。
可惜的是,直到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殷沐才知道,在殷家,这个门是不能乱串的。
在最重嫡庶尊卑的殷家,孙女们也分了好几个档次。吃穿用度如此,平日间的交往也是如此。不同身份的姑娘间,不会肆意交往拜访。最尊贵的自然就是大房嫡出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倘若沈君有嫡女,她们倒是一样的贵重身份;其次就是大房庶出的三姑娘、五姑娘,和二房的嫡女八姑娘是一个档次的人;论道理,殷沐该当和同时二房庶出的四姑娘一个待遇,可惜她四姐快一百岁的人了,又是自幼养在嫡父黎君身边,殷沐连她也是比不了的……
自从殷沐表达了要拜访四姑娘殷治的意思之后,鸣慧就打发巧书往东琳苑的山石轩跑了一趟,人家的回答是,五姑娘在族学还未归家,待回了五姑娘之后,再差人带信儿给七姑娘。好嘛,等了两天也没什么消息。按捺不住的鸣慧干脆自己跑了一趟,山石轩的人干脆来回了说,今日太晚不便待客,就不请七姑娘过来了。
头一回办事就办砸的鸣慧自然也不高兴。虽说殷治的身份是比殷沐高一些,可是老夫人已经吩咐了让她和殷沐一起到族学,殷沐来拜访也是应有之礼,推三阻四不见面,这就是正面打脸了。她凭着自己从前在东琳苑的关系,和山石轩的大丫鬟纨素递了话,哪晓得下次再登门时,人家连门都不给进了。
戚君送来的几个丫鬟小厮里,也就阿九一个仗着身份特殊在殷沐面前有几分真性情,其余的花间、鸣慧等人,个个都是锯嘴葫芦,哪怕是贴身伺候也很少说话。殷沐摆明了车马要继续无视戚君,鸣慧也只是低头继续替她添茶,一个字都不敢多劝。
殷沐在搬家挪窝的兵荒马乱中吃了一顿午饭,正看着令书、静书把自己有限的几本书放进书柜里,就听说山石轩的大丫鬟纨素来了。殷沐也不吭声,依旧看着忙碌的令书二人。鸣慧情知这是不冷淡也绝不热情的意思,知道把人请进来是没戏了,思忖了一下,只得独身一人出去应酬。
门外鸣慧和纨素轻轻说着话,殷沐耳力不弱,听得一清二楚。
正如她昨夜所料,殷治是来示好的,特意写了邀月笺来,请她今晚去山石轩赏月。
不过,稍微让殷沐有些意外的是,殷治此次的示好似乎出自戚君的授意。
戚君的急切让殷沐觉得奇怪。他究竟想和自己谈什么?如果自己没接受殷治迟来的示好,他是不是就要按捺不住不顾身份直接驾临焚香小筑了?殷沐垂首一笑,她喜欢看戚君着急上火的样子。要知道,离着戚君硬留停霜绛雪在明玉堂折磨、逼得殷沐不得不自残避祸的日子,掐指一算,也还不到半个月。
被殷沐一直盯着的令书二人原本就有些紧张,偏偏这个时候鸣慧又出去了,一墙之隔就是鸣慧与纨素的窃窃私语,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正局促间,殷沐突然低头笑了起来,令月抬手在把箱子里的书册递给梯上的静书,静书手一滑,哗啦啦三册书散落一地。
殷沐不禁好笑地看了静书一眼,问道:“我很可怕?”
静书连忙摇头,跳下梯子和巧书一起捡那三本已经收拾好的书册。
殷沐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玉指环。
戚君这么急切想要和她沟通的理由,她惟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别月姬,那个夜色下穿着红裳的绝色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