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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鹤归楼(2)

绕翠听了此言,十分警省,又问他:“铨补当在何时?可能够侥天之幸,得一块平静地方,苟延岁月?”段玉初道:“薄命书生,享了过分之福,就生在太平之日,尚且该有无妄之灾;何况生当乱世,还有侥幸之理?”绕翠听了此言,不觉泪如雨下。段玉初道:“夫人不用悲凄,我方才所说‘安穷’二字就是为此。祸患未来,要预先惜福;祸患一至,就要立意安穷。若还有了地方,无论好歹,少不得要携家赴任。我的祸福,就是你的安危;夫妻相与百年,终有一别。世上人不知深浅,都说死别之苦,胜似生离;据我看来,生离之惨,百倍于死别。若能够侥天之幸,一同死在危邦,免得受生离之苦,这也是人生百年第一桩快事。但恐造物忌人,不肯叫你如此。”

绕翠道:“生离虽是苦事,较之死别,还有暂辞永诀之分。为甚么倒说彼胜于此,请道其详。”段玉初道:“夫在天涯,妻在海角,时作归来之想,终无见面之期,这是生离的景象。或是女先男死,或是妻后夫亡,天辞会合之缘,地绝相逢之路,这是死别的情形。俗语云:‘死寡易守,活寡难熬。’生离的夫妇,只为一念不死,生出无限熬煎。日间希冀相逢,把美食鲜衣,认做糠秕桎梏;夜里思量会合,把锦衾绣缛,当了芒刺针毡。只因度日如年,以致未衰先老。甚至有未曾出户,先订归期,到后来一死一生,遂成永诀,这都是生离中常有之事,倒不若死了一个,没得思量。孀居的索性孀居,独处的甘心独处,竟像垂死的头陀,不思量还俗,那蒲团上面就有许多乐境出来,与不曾出家的时节纤毫无异。这岂不是死别之乐胜似生离?还有一种夫妇,先在未生之时,订了同死之约,两个不先不后,一齐终了天年,连永诀的话头都不消说得,眼泪全无半点,愁容不露一毫。这种别法,不但胜似生离,竟与拔宅飞升的无异,非修上几十世者,不能有此奇缘。我和你同入危疆,万一遇了大难,只消一副同心带儿,就可以合成正果。俗语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话头,还是单说私情,与‘纲常’二字无涉。我们若得如此,一个做了忠臣,一个做了节妇,合将拢来,又做了一对生死夫妻,岂不是从古及今,第一桩乐事?”

绕翠听了这些话,不觉蕙质兰心,变作忠肝义胆,一心要做烈妇。说起危疆,不但不怕,倒有些羡慕起来,终日洗耳听佳音,看补在那一块吉祥之地。不想等上几月,倒有个喜信报来。只为京职缺员,二甲几十名不够铨补,连三甲之前也选了部属。郁子昌得了户部,段玉初得了工部,不久都有美差。捷音一到,绕翠喜之不胜。段玉初道:“塞翁得马,未必非祸,夫人且慢些欢喜。我所谓造物忌人,不肯容你死别者,就是为此。”绕翠听了,只说他是过虑,并不提防,不想点出差来,果然是一场祸事!

只因徽宗皇帝听了谏臣,暂罢选妃之诏,过后追思,未免有些懊悔。当日京师里面,又有四句口号云:城门闭,言路开;城门开,言路闭。

这些从谏如流的好处,原不是出于本心,不过为城门乍开,人心未定,暂掩一时之耳目,要待烽火稍息之后,依旧举行。不但第一位佳人不肯放手,连那陪贡的一名,也还要留做备卷的。不想这位大臣没福做皇亲国戚,把权词当了实话,竟认真改配起来。

徽宗闻得两位佳人都为新进书生所得,悔恨不了,想着他的受用,就不觉拈酸吃醋起来,吩咐阁臣道:“这两个穷酸饿莩,无端娶了国色,不要便宜了他。速拣两个远差,打发他们出去!使他三年五载,不得还乡,罚做两个牵牛星,隔着银河难见织女,以赎妄娶国妃之罪!又要稍加分别,使得绕翠的人,又比得围珠的多去几年,以示罪重罪轻之别。”阁臣道:“目下正要遣使如金,交纳岁币,原该是户工二部之事,就差他两人去罢。”徽宗道:“岁币易交,金朝又不远,恐不足以尽其辜。”阁臣道:“岁币之中,原有金帛二项,为数甚多。金人要故意刁难,罚他赔补,最不容易交卸。赍金者多则三年,少则二载,还能够回来复命。赍帛之官,自十年前去的,至今未返。这是第一桩苦事!惟此一役,足尽其辜。”徽宗大喜,就差郁廷言赍金,段璞赍帛,各董其事,不得相兼,一齐如金纳币。

第三回死别胜生离从容示诀远归当新娶忽地成空

宋朝纳币之例,起于真宗年间,被金人侵犯不过,只得创下这个陋规,每岁输银若干,为犒兵秣马之费,省得他来骚扰。后来逐年议增,增到徽宗手里,竟足了百万之数。起先名为岁币,其实都是银两。解到后来,又被中国之人教导他个生财之法,说布帛出于东南,价廉而美,要将一半银子买了绸缎布匹,他拿去发卖,又有加倍的利钱。在宋朝则为百万,到了金人手里,就是百五十万。起先赍送银两,原是一位使臣;后来换了币帛,就未免盈车满载,充塞道途。一人照管不来,只得分而为二,赍金者赍金,纳币者纳币。又怕银子低了成色,币帛轻了分两,使他说长道短,以开边衅。就着赍金之使预管征收,纳币之人先期采买,是他办来就是他送去,省得换了一手,委罪于人。

初解币帛之时,金人不知好歹,见货便收,易于藏拙。纳币的使臣倒反有些利落,刮浆的布匹、上粉的纱罗,开了重价,蒙蔽朝廷。送到地头,就来复命,原是一个美差,只怕谋不到手。谁想解上几遭,又被中国之人教导他个试验之法,定要洗去了浆、汰净了粉,逐匹上天平弹过,然后验收。少了一钱半分,也要来人陪补。赔到后来,竟把这项银两做了定规,不论货真货假,凡是纳币之臣,定要补出这些常例。常例补足之后,又说他蒙蔽朝廷,欺玩邻国,拿住赃证,又有无限诛求。所以纳币之臣赔补不起,只得留下身子,做了当头,淹滞多年,再不能够还乡归国,这是纳币的苦处。

至于赍金之苦,不过因他天平重大,正数之外要追羡余。虽然所费不资,也还有个数目。只是金人善诈,见他赔得爽利,就说家事饶余还费得起,又要生端索诈。所以赍金之臣,不论贫富,定要延捱几载,然后了局。当年就返者,十中不及二三。

段、郁二人奉了这两个苦差,只得分头分事,采买的前去采买,征收的前去征收,到收完买足之后,一齐回到家中,拜别亲人,出使异国。郁子昌对着围珠,十分眷恋,少不得在枕上饯行,被中作别,把出门以后、返棹以前的帐目,都要预支出来,做那“一刻千金”的美事。又说自己虽奉苦差,有嫡亲丈人可恃,纵有些须赔补,料他不惜毡上之毫,自然送来接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夫妇依旧团圆,决不像那位连襟,命犯孤鸾,极少也有十年之别。绕翠见丈夫远行,预先收拾行装,把十年以内所用的衣裳鞋袜,都亲手置办起来。等他采买回家,一齐摆在面前道:“你此番出去,料想不是三年五载。妻子鞋弓袜小,不能够远送寒衣,故此窃效孟姜女之心,兼仿苏蕙娘之意,织尽寒机,预备十年之用,烦你带在身边,见了此物,就如见妻子一般。那线缝之中,处处有指痕血迹,不时想念想念,也不枉我一片诚心。”说到此处,就不觉涕泗涟涟,悲伤欲绝。

段玉初道:“夫人这番意思,极是真诚。只可惜把有用的工夫,都费在无用之地。我此番出去,依旧是死别,不要认作生离。以赤贫之士,奉极苦之差,赔累无穷,何从措置?既绝生还之想,又何用苟延岁月?少不得解到之日,就是我绝命之期。只恐怕一双鞋袜、一套衣裳还穿他不旧,又何必带这许多?就作大限未满,求死不能,也不过多受几年困苦,填满了饥寒之债,然后捐生;岂有做了孤臣孽子,囚系外邦,还想丰衣足食之理!孟姜女所送之衣,苏蕙娘所织之锦,不过寄在异地穷边,并不是仇邦敌国。纵使带去,也尽为金人所有,怎能够穿得上身?不如留在家中,做了装箱叠笼之具,后来还有用处,也未可知。”绕翠道:“你既不想生还,留在家中也是弃物了,还有甚么用处?”

段玉初欲言不言,只叹一口冷气。绕翠就疑心起来,毕竟要盘问到底。段玉初道:“你不见《诗经》上面有两句伤心话云:‘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我死之后,这几间楼屋里面,少不得有人进来;屋既有人住,衣服岂没人穿?留得一件下来,也省你许多辛苦,省得千针万线,又要服事后人,岂不是桩便事?”

绕翠听了以前的话,只说他是肝膈之言;及至听到此处,真所谓烧香塑佛,竟把一片热肠付之冷水!不由他不发作起来,就厉声回复道:“你这样男子,真是铁石心肠!我费了一片血诚,不得你一句好话,倒反谤起人来!怎见得你是忠臣,我就不是节妇?既然如此,把这些衣服都拿来烧了,省得放在家中,又多你一番疑虑。”说完之后,果然把衣裳鞋袜叠在一处,下面放了柴薪,竟像人死之后烧化冥衣的一般。不上一刻时辰,把锦绣绮罗,变成灰烬。

段玉初口中虽劝,教他不要如此,却不肯动手扯拽,却像要他烧化,不肯留在家中与别人穿着的一般。绕翠一面烧,一面哭,说:“别人家的夫妇,何等绸缪!目下分离,不过是一年半载,尚且多方劝慰,只怕妻子伤心;我家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并无一句钟情的话,反出许多背理之言。这样夫妻,做他何用!”

段玉初道:“别人修得到,故此嫁了好丈夫,不但有情,又且有福,不至于死别生离。你为甚么前世不修,造了孽障,嫁着我这寡情薄福之人?但有死灾,并无生趣,也是你命该如此。若还你这段姻缘,不改初议,照旧嫁了别人,此时正好绸缪。这样不情的话,何由入耳?都是那改换的不是,与我何干?焉知我死之后,不依旧遂了初心,把娥皇、女英合在一处,也未可知。况且选妃之诏,虽然不止,目下城门大开,不愁言路不闭。万一皇上追念昔人,依旧选你入宫,也未见得。这虽是必无仅有之事,在我这离家去国的人,不得不虑及此。夫人听了,也不必多心。古语道得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又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还你命该失节,数合重婚,我此时就着意温存,也难免红丝别系。若还命合流芳,该做节妇,此时就冲撞几句,你也未必介怀。或者因我说破在先,秘密的天机不肯使人参透,将来倒未必如此,也未见得。”

说完之后,竟去料理轻装,取几件破衣旧服,叠入行囊,把绕翠族新做起、烧毁不尽的,一件也不带。又把所住的楼房,增上一个匾额,题曰:“鹤归楼”,用丁令威化鹤归来的故事,以见他决不生还。

出门的时节,两对夫妻一同拜别。郁子昌把围珠的面孔看了又看,上马之后还打了几次回头,恨不曾画幅小像,带在身边,当做观音大士一般,好不时瞻礼。段玉初一揖之后,就飘然长往,任妻子痛哭号啕,绝无半点凄然之色。

两个风餐水宿,带月披星,各把所赍之物解入邻邦。少不得金人验收,仍照往年的定例,以真作假,视重为轻,要硬逼来人赔补。段玉初道:“我是个新进书生,家徒四壁,不曾领皇家的俸禄,不曾受百姓的羡余。莫说论万论千,就是一两五钱,也取不出。况且所赍之货并无浆粉,任凭洗濯。若要节外生枝,逼我出那无名之费,只有这条性命,但凭贵国处分罢了。”金人听了这些话,少不得先加凌辱,次用追比,后设调停,总要逼他寄信还乡,为变产赎身之计。

段玉初立定主意,把“安穷”二字,做了奇方,又加上一个譬法,当做饮子,到了五分苦处,就把七分来相比,到了七分苦处,又把十分来相衡,觉得阳世的磨折,究竟好似阴间,任你鞭笞夹打,痛楚难敖,还有“死”字做后门,阴间是个退步;到了万不得已之处,就好寻死。既死之后,浑身不知痛痒,纵有刀锯鼎镬,也无奈我何!不像在地狱中遭磨受难,一死之后,不能复死。任你扼喉绝吭,没有逃得脱的阴司,由他峻罚严刑,总是避不开的罗刹。只见活人受罪不过,逃往阴间;不见死人摆布不来,走归阳世。想到此处,就觉得受刑受苦,不过与生疮害疖一般,总是命犯血光,该有几时的灾晦。到了出脓见血之后,少不得苦尽甜来。他用了这个秘诀,所以随遇而安,全不觉有拘挛桎梏之苦。

郁子昌亏了岳父担当,叫他“凡有欠缺,都寄信转来,我自然替你赔补”。郁子昌依了此言,索性做个畅汉,把上下之人都贿赂定了,不受一些凌辱。金人见他肯用,倒把好酒好食不时款待他,连那没人接济的连襟也沾他些口腹之惠。不及五月,就把欠帐还清,别了段玉初预先回去复命。

宋朝有个成规:凡是出使还朝的官吏到了京师,不许先归私宅,都要面圣过了,缴还使节,然后归家。郁子昌进京之刻,还在巳牌,恰好徽宗坐朝,料想覆过了命,正好回家。古语道得好:“新娶不如远归。”那点追欢取乐的念头,比合卺之初更加激切,巴不得三言两语回过了朝廷,好回去重偕伉俪。不想朝廷之上,为合金攻辽一事,众议纷纷,委决不下。徽宗自辰时坐殿,直议到一二更天,方才定了主意。定议之后,即便退朝,纵有紧急军情,也知道他倦怠不胜,不敢入奏,何况纳币还朝,是桩可缓之事。郁子昌熬了半载,只因灾星未退,又找了半夜的零头,依旧宿在朝房,不敢回宅。倒是半载易过,半夜难熬。正合着唐诗二句:似将海水添宫漏,并作铜壶一夜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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