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城中各府议论的最多的事莫过于贺二少私退军服,在军部领军棍200以示惩戒,最令人惊诧的却是贺家突如其来的喜事,少主贺庄泽不日将迎娶圣堂女校那位孟姓老师,登在民报上的启事郑重其事地宣告,贺家将迎娶一位出身寒微的新妇。有好事的小报更将前几番的事故以及私退军服受惩之事联了起来,言之凿凿地写成了一篇时下里最流行的青年男女反抗封建联姻的典范故事。
报纸上大幅的黑白影像映着清毓秀净的脸,倒颇有一番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之姿。她和曼娴刚一下车,洋行老板迎上来是因见着是林家的车,也就直直地奔着曼娴而来,转脸一见清毓,倒仿佛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鞠躬一口一个亲亲热热的:“孟小姐!”听得清毓心中直发怵。
瞧见曼娴促狭的眼光,也只不过低了头苦笑一下。这几天来这样的事儿多了去,无论去了哪儿总有人毕恭毕敬的尊一声孟小姐。
以往进得店来,总是见三五个人簇着曼娴,如今倒把曼娴晾在了一边,伙计老板一群人将她围了个严严实实,端茶送点,拿款式图,还有比划布料的,新锦洋纱,灿灿烂烂的一屋子,眼睛都晃花了,好不容易瞅个空档,忙声说:“今天我是陪林小姐来试衣的!”
这下倒把一群人说来僵住了,这番才想了那厢里冷落半天的林小姐,又是一番殷勤解释,消磨了半天才停了下来,着了一位相熟的师傅为曼娴量身。
“林小姐近日清减了些吧?腰围小了小半寸呢?”
曼娴背对着她没有说话,看着镜中影像,脸色有些发沉,只觉得眼睛似大了些,往日里丰润的下颌倒显出几分尖来,怕是生了病吧,也就关慰地问:“这一段你没怎么来找我,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也没有回头,只借着镜里的反光对上了清毓的视线,又极快地低了头瞧着新选的一色料子,半晌才说:“我那家里能有什么事儿,只是觉着夏日里瘦些好穿衣!”
外街上车水马龙,各式的声音像潮一样,曼娴的话声不大,清毓也只听了个模糊,见她精神倒也不差,也就没往心里去,走到了曼娴旁边,新选的料子是曼娴一贯爱的鹅黄色,只用了深一色的织金线绣了密密的芙蓉花,看起来淡雅中隐隐透着贵气,倒挺衬曼娴的。
“清毓,你肤色真白,比我更适合这料子!”
“我,我可不行!只有你林家大小姐才衬得起!”曼娴突然就将布料置了下来,:“林家大小姐哪儿有贺家少主夫人身份尊贵啊!”
这句话说得有些发冷,清毓心中没来由的一紧:“曼娴,你怎么了?”
曼娴也没答她,将头转向了外边,轻声地说:“清毓,你真要嫁给他了吗?“
“曼娴,你不高兴吗?是怨我没有和你说吧!其实这事儿也是来得突突然然地,我也。。。。”
“清毓!”曼娴声音大了,一下子截住了她的话,倒把她怔在了那里。
曼娴的脸逆在光影里,脸上的笑看起了总觉得阴沉沉地:“曼娴,你怎么了!”
“清毓,我逗你呢!你看,你要嫁人了连个玩笑话也听不明白了!你要嫁人了,这是多好的事儿啊!还嫁了那么好的人家。”说到最后竟然有些哽咽了,一串泪珠子就这么没着没落地掉了下来,走过来将清毓抱住,湿湿的泪水蹭在了她的脸上:“清毓,我真为你高兴,你知道吗?我多怕你就这么着过一辈子,你要嫁人了,我真是高兴啊!贺先生定会对你好的!”
曼娴凉凉的泪让清毓心中酸酸地,自己原也是不知的,还有可以嫁人的一天,眼中不禁也有了泪意,拿起帕子给曼娴拭着脸上的泪珠:“知道你对我好,只是你也别怪我没有提前点告诉你,这事儿来得委实有些突然。”
曼娴幽幽地说:“好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盛夏里,洁白的杨槐花已然纷纷落尽,连层叠的落花都是清扫一空,地面上是两个淡淡的人影,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
“刚刚是去哪儿了?”
“和曼娴一起去做衣服!”
“呵,做了什么衣服啊!”
宿舍的花坛里种着一篷篷的栀子花,雪样儿地盛在浓绿的枝头,馥郁的香气直入胸臆。庄泽刚想伸手去摘,清毓连忙呼止:“别摘它!”
不解地看着她:“你不是喜欢吗?摘几支放宿舍里吧!”
天水碧的衫子,脸上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拿了那双清灵灵的眸子望着他:“喜欢,就要让它好好地,摘下来可就算死了!”眼神里似有无限的怜爱。
庄泽只觉得眼前此人好似一阵清和风混着这香气,倒像要融进这阳光里,牵过她的手:“那我们就在这儿坐会儿吧!喜欢就多看会儿!”
青石做的条椅隐在树荫下,坐上去倒还凉爽。突然想起他领了军棍,也就问道:“这里太硬了吧,背上的伤会不会?”
“底下的人哪里会下狠打我啊,轻伤而已,早就不妨事儿了!”微微向后一靠,光线泄过枝叶间覆在脸上闭了眼心下倒也澄静。
“清毓,和你一起的时候最安静了!”
“呵,是拐着弯儿说我话少吧!”清毓低着头摆弄着膝上刚捡的一叶梧桐,细白的耳廓在光下近于透明,看得见细细的血管。
“清毓,嫁给我你真的愿意吗?”
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那枚梧桐叶晒得有些久了,边角硬硬地向内卷起,划在手上像刀锋,十指连心哪!连着心上也一下一下地发疼。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样子的人相守到老也还是不错的吧!至少不再一个人数流萤,看落花了吧!
身侧的人呼出了一口气:“我多怕你不愿意啊,多怕你是因为。。。。。”
侧过头肯定地看着他:“愿意的,你待我那么好!”
说着却觉得眼睛里有股子酸气,仿佛很久以前也曾经说过:“你待我那么好!”只是如今这人才会切切实实地将她娶进门,给她那么尊贵的一个身份,贺家的少主夫人,从此她也算得有家有室了,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放心吧!我会一直待你好的!清毓!”
贺家府院里反常地热闹了起来,有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声音,难得听见贺锟山的笑声,一向严肃的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庭院里的小囡囡,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宝蓝色织锦旗袍,领口处是双凤展翅盘扣,蓝宝石的吊坠随着呼吸轻轻地晃着,一张满月似的脸,只有那眼睛倒像极了贺锟山。
方仪华亲手往她的杯里续了清水:“还是不爱喝茶吗?”
只是谢了倒也不推却,淡淡地说:“习惯了!”
“你也该多带孩子来看看,督军一见莞毓笑容也多了!”
清水入喉倒还甘冽,看了一眼抱了莞毓放在腿上逗弄的贺锟山:“成洲这三年来事务挺忙的,莞毓又小,来来去去的总容易生病!“
一旁浅灰洋服的男子笑着说:“是啊,平都学校那边事情委实多了些。”
贺锟山听得此言站了起来:“这次来了也就别走,三年前匆匆地说平都学校那边旧识要你过去帮忙,这忙也帮了小三年,我这督军府里正好有出缺的文职!”
宝蓝旗袍的女子只是说:“平都那边不好推辞!”
“有什么不好推的,一去就是三年,再不回来,莞毓都要认不得我这外公了,莞毓,你说是不是,想不想和外公一起住呢?”
那粉粉嫩嫩的娃娃奶声奶气地:“想,莞毓最想外公了!”
逗得贺锟山又是哈哈一阵儿大笑:“好,就这么说定了,文禾,你们一家子谁也不准走了。”
花厅里树阴浓盛,将一地阳光隔在了外边,纪文禾低头不语,愣愣地望着水杯出神,倒是一旁的易成洲岔开了话:“二弟这次迎娶的小姐听说是圣堂女校的老师?不知是哪府的小姐!”
刚要作答,王妈一路小跑地过来:“夫人,二少和孟小姐来了!”
两个依依的人影在金色的阳光中向着他们迤逦而来,碧色的旗袍,素净的脸庞,仿佛从易成洲的梦中走了出来,整个身子都僵住了,纪文禾的抬起脸看见那个人影时一下就黯了下来。
走得近了,坐在花厅里的人缓缓地站了起来,孟清毓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倒塌,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那张温和俊逸的脸,那双曾凝视了无数次的眼睛,突然就听不见身边的声音,只有庄泽的手上还有丝丝温度传了过来。
觉得从心里生出的一股子气直冲着自己的眼底,一阵儿又一阵儿地恍惚起来,眼前的人影子开始发花,有什么东西兜头就向她盖了过来,支离错杂的影像,那么多压在心最深处的碎片,生生地划开她的心,只觉得胸腔里一团疼痛,像要把人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