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真情假意
明光宫，寝殿。
天色微明，卫子夫被一阵喧哗声吵醒，她坐起来叫道：“玉燕，玉燕！”
玉燕忙不迭地跑进来，为她披上一件披风：“天色还早，皇后多睡一会儿吧！”
卫子夫指着外面问道：“方才什么声响？”
“哦，是个小宫女打碎了玉盏，不相干的……”
卫子夫暗忖：“一大清早的打碎东西可不是好兆头……”
这时，只听“哗啦啦——”几声响，卫子夫吓了一跳，玉燕忙出去查看，笑着说道：“皇后，是窗子没上好，掉下来了。”
卫子夫越发觉得不对劲，按按胸口道：“这接二连三的……不会有什么事要发生吧……”
玉燕为她理理披风：“皇后多虑了……”
话音未落，宦官桑胡急急忙忙跑进来，跪倒在地，哭喊道：“皇后……大事不好了……”
玉燕强作镇定，呵斥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若惊扰了皇后，我定不饶你！”
卫子夫颤声道：“何事？你快说……”
“皇后，江充在太子宫中发现巫蛊，太子一气之下，竟杀了江充，陛下下令捉拿太子，太子连夜逃到湖县，后悬梁自尽了……”
卫子夫顿时口吐鲜血，两眼发直，玉燕忙扶住她：“皇后！皇后——快传御医！”
……
一阵轻微的声响将卫子夫吵醒，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周围的事物逐渐清晰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玉燕焦急的脸。她见卫子夫睁开眼睛，惊喜地叫道：“皇后可醒了，真把奴婢吓坏了！”
“孤睡了很久吗？”
“是啊，整整一天一夜了……”
“孤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据儿被江充诬陷，自尽了……”
玉燕神色一滞：“皇后喝药吧……”
卫子夫出了一会神，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切地抓住玉燕猛烈地摇晃着：“这不是梦，是真的，对不对？据儿……据儿真的死了，对不对？你说，你说啊！”
玉燕泪流满面：“皇后……保重身子……”
卫子夫躺倒在床上，面色死灰，双眼直直地望着帐顶的仙女飞天纹样：“是真的……据儿……孤的儿子……这次，真的完了……”
这时，内监一声长宣：“陛下驾到——”
卫子夫似乎没有听见，玉燕忙轻轻摇晃她的手臂：“皇后，陛下来了……”
“皇后醒了吗？”刘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玉燕忙施礼道：“奴婢参见陛下……皇后身体不适……”话未说完，玉燕忽然看见刘彻身后的宦官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一个红色小瓶格外醒目，她吓得惊慌失措：“陛下……太子的事皇后毫不知情……看在皇后侍奉陛下多年的情分上……”
“都退下！”
玉燕望向卫子夫，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个小瓶，一言不发。
待众人离开，刘彻坐到床边，神色凝重地望着卫子夫：“朕已下令将据儿一家斩首示众！下月，册立弗陵为太子！”
“陛下要斩草除根吗？”
“这也非朕的本意，朕也是逼不得已！”
“若臣妾认为据儿是冤枉的，陛下会信吗？”
“据儿宅心仁厚，当然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卫子夫一惊，挣扎着坐起来：“那……陛下为何……”
“朕都是为了大汉江山社稷啊！若弗陵君临天下，必然成为尧帝一样的仁君，但据儿已做了三十余年的太子，一旦废黜，恐怕朝臣不服！朕再三权衡，只有据儿死了，弗陵的太子位才稳固！”
卫子夫听闻，如同晴天霹雳：“陛下有众多皇子，可……可据儿是臣妾唯一的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陛下让臣妾怎么活啊……”
卫子夫转头看了看那个小瓶，惨然一笑：“陛下要赐死臣妾，立钩弋为皇后吗？”
“不！不管生与死，皇后永远是皇后，朕没有立钩弋为后的意思！如今朕年事已高，一旦朕归了天，皇后就是太后，而弗陵年幼，朝政怎能由妇人掌控？当年的吕太后、窦太皇太后重用外戚，皇帝如同木偶处处受制于人，真是奇耻大辱！我大汉百年基业岂能拱手让人？！所以，为防止重蹈覆辙，朕将后宫嫔妃全部赐死，以绝后患！这瓶鸩药，味道甘甜，人死后面色红润，皇后今晚就上路吧！”
刘彻说完，转身离去，卫子夫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默默地梳理着夹杂着银丝的长发。几个时辰过去了，夕阳挂在天边，洒下一片血色，卫子夫将手放到嘴边，狠命咬下三寸长的指甲，颤声叫道：“玉燕！”
玉燕红肿着双眼走进寝殿，躬身道：“皇后有什么吩咐？”
“为孤梳妆！”
两个嬷嬷急忙进来为她梳头，玉燕取来了华丽的凤冠、朝服，宫女们端着金光闪闪的金钗、珠花、步摇鱼贯而入。卫子夫梳好高高的凤舞髻，戴上沉甸甸的凤冠，插上金灿灿的步摇、珠花，又仔细地描眉贴钿。妆成之后，卫子夫吩咐道：“备宫车，去未央宫！”
“皇后，陛下恐怕不会回心转意了，皇后还是别去……”
“备车！”
看她如此坚决，玉燕只好吩咐备车。
到了未央宫，卫子夫款步走进殿内，刘彻背对着她，言语中有一丝嘲讽：“朕该说的都已说了，皇后还来做什么？！”
卫子夫盈盈下拜：“臣妾今晚就上路了，来见陛下最后一面。臣妾出生寒微，承蒙陛下厚爱，如今已做了三十八年皇后，也该知足了。臣妾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只有这指甲是臣妾自己的，留给陛下做个念想吧！”
说罢，双手呈上一方丝帕。刘彻转身接过来，丝帕上托着六根鲜红圆润的指甲，足有三寸长，他点点头：“皇后的心意，朕领了。”
卫子夫含泪拜了两拜：“今后，臣妾再不能侍奉陛下了，愿陛下一切安好。”
刘彻伸手扶起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珠，卫子夫勉强一笑：“臣妾年老色衰，不值得陛下怜爱。”
刘彻摇摇头：“不，在朕心里，子夫永远不会老。”
卫子夫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陛下好多年没这样称呼过臣妾了……”
“朕还记得，初见子夫的情景，当日，子夫身着黄色纱衣，恍若神仙妃子……这一切，似乎就是昨日发生的一般……一晃，都四十年了，我们都老了……”
“臣妾将死，但有一事相求，臣妾宫里的宫女宦官，侍奉臣妾多年，求陛下开恩，放他们出宫返家。”
刘彻思索了片刻：“宫中无这样的先例，不过……这一次，就依了皇后！”
卫子夫含泪微笑着：“臣妾谢陛下！若上苍怜悯，让臣妾与陛下来生再做夫妻，白头偕老……臣妾告退。”
刘彻站在原处，望着卫子夫远去的背影，那深红色的朝服渐渐模糊，化作一团火红……
明光宫，寝殿。
卫子夫卸去了一身的浓艳，身穿寝衣坐于玉榻上。玉燕带着茶房的嬷嬷钟媪走进殿内，施礼道：“奴婢参见皇后。”
“平身。”卫子夫的语气平和，听不出一丝波澜。
见钟媪有些局促，卫子夫温和地说道：“孤已得到陛下恩准，你们明日即可离宫，你伺候孤也十多年了，平日里孤也没有关照你，如今孤要去了，就赏你一杯茶吧！”
钟媪受宠若惊：“这……奴婢怎么担当得起……”
卫子夫淡淡一笑：“平日里都是你为孤烹茶，今日就算孤表表心意吧！”
钟媪擦擦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笑着谢恩：“奴婢谢皇后赏赐……”
卫子夫摆弄着纯金护甲，慢慢说道：“你们都知道，孤今晚就要死了，可孤不想死，这该如何是好？”
钟媪一愣：“这……陛下的旨意，谁敢违背啊……”
卫子夫抬起眼，盯着钟媪的眼睛：“你替孤去死，如何？”
钟媪大惊失色，跪下道：“奴婢……是陛下要赐死皇后，与奴婢无关啊……”
卫子夫慢慢站起身：“这明光宫中，只有你与孤的年龄身段差不多，所以，孤才选中你！”
钟媪吓得连连后退，忽然，腹中一阵剧痛，她一下子倒在地上，挣扎几下，七窍流血而死。
卫子夫与玉燕忙褪去她的衣衫，穿上皇后的朝服，又戴上凤冠、首饰。卫子夫伸出手，尖尖的护甲一下一下划过她的脸庞，直到血肉模糊，接着，又换上钟媪的衣服，趁着夜色，快步走到宫女房中。卫子夫点燃油灯，待油烧得滚烫，一咬牙，紧闭双眼将油泼到自己脸上，随着“吱——”一声响，皮肤上冒起阵阵白烟，那股钻心的疼痛几乎让她的呼吸停止。“哐当——”油灯掉到地上，守夜的宦官忙过来查看，玉燕掩饰道：“钟媪不小心打翻了灯盏，灯油浇到脸上……不相关的，你们别在这耗时间！”
宦官惋惜了几句，离开了。
次日清早，刘彻派宦官到明光宫查看，“皇后”已归天，但脸上血肉模糊，玉燕解释道：“皇后喝下鸩酒后，腹痛难忍，自己抓破了脸。”
宦官不疑有他，将“皇后”尸身装入棺椁，葬于长安城南桐柏。
与此同时，卫子夫戴着白色面纱，手拿一个小包裹走出宫城，街上热闹无比，一个卖唱的歌女的小曲声悠悠地飘来：“……生男勿喜，生女勿忧，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卫子夫冷笑一声，坐上一辆马车，巍峨的宫殿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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