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三天后回来时，包子荡气回肠的故事刚收住话头，同我坐着吃饭，脸上酡红未减，仍是兴奋莫名。这三日，他都在这样的激昂中度过，我也被激昂了三日，正有些审美疲劳，见到太白，宛如见到救星，热情放下碗筷迎上去：“师尊，你回来了。”
包子扒完嘴里一口饭，也翻下椅，圆滚滚跑到太白脚边，甜甜喊了声君上。
太白看起来有些疲惫，摸着他的头，又看看我，问：“正吃饭么？”我点点头。
一个机灵的小仙娥已添了碗筷到桌上，太白摇手：“我方才吃过了。”那小仙娥又端了下去，他添嘱道，“在后园搭个桌子，月宫的点心，还是在外面吃好。你们这些东西也别吃了，广寒仙子的点心要新鲜，隔夜就失味。”
包子经不住诱惑，欢喜的抢过手信打开，自捡了个白色软糯的先吃着，捧在手里咬一口拉出黏黏的糖丝，余下才交给仙娥去摆盘。
屋外皓月当空，近得好似贴近屋檐飞出的一角，清辉泠泠铺满小径。一阵风送来幽幽兰香，似香非香，绕身腾舞。
太白情绪不高，撑着腮看包子一个接一个吃菓子，空出的一只手递了个到我手里，神思不知飞到什么地方。
我惶恐接过，咬开是豆沙馅，十分喜欢，那菓子小，吃不了两口，伸手拿了一个，是芝麻的，不好吃，四下张望意图寻机扔了。
正踅摸着机会，太白从怀里拿出张蒙了红缎的帖子搁在桌上：“少真，下月十五去趟北冥海。”
包子嘴里塞着点心，说话难免咕咕囔囔，点头嗯了两声，永不言弃继续吃了一个，小肚子胀得微凸，打了个完满的嗝，太白见状懒散一笑。
那黄缎帖子就在手边，我神情委顿嚼着芝麻馅菓子，顺手拿来翻看分散注意帮助吞咽，这帖子，原是北冥府的一张喜帖。
这几日，除了陵商君，少真小师兄也拨冗七七八八讲了些天庭旧事，其中就有北冥府，这一代的北冥神君傲雪，乃是天资聪颖，不世出的仙胎，他父君认为这么个好儿子应该好好教导，又自认没这个本事好好教导，便在尚未长成的年纪将儿子送去元始天尊府上修行。
元始天尊有这样一个徒弟很是欢喜，但他生来是个规整严明的神仙，虽然心视傲雪甚高，面上却不留颜色，教管严苛，傲雪也争气，七万岁修到上神。北冥家与元始天尊面上有光，大办了一场****，当年很是轰动。
那时包子备注：“就这样还争气呢，陵商师兄四万岁就已是上神品级了。”言谈间颇为自得，我猜他讲这故事，约莫就是为了侧面烘托陵商君少年早慧，真是煞费苦心，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心计，长大定然有大作为，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拜太白为师能有如此傲人成绩，叫我惊诧非常，太白是不是个好神仙暂且不详，但显见不是个好师父，这位陵商君在艰难客观条件下仍旧身残志坚自强不息，委实是个人物。
现在我手中这张喜帖，便是北冥府傲雪的婚帖，说下月十五是个成亲的好日子，邀四海八荒的神仙们共饮一杯薄酒。
太白懒洋洋阖上眼皮打哈欠，兴趣缺缺：“这种事，真不想去。”
我丢下帖宽慰他：“师尊不想去，那不去就是。”
他无奈又委屈：“你没看见元始天尊那张脸，这么几万年，他自己娶妻都没这么高兴，非拉着我要我一定来，不然就拆了星君府，”忽然好像想到什么，微开眼望着地上花影自顾一笑，“也是，邬眉公主的泼辣劲，要我也高兴不起来。”笑完又恢复恹恹模样。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要是娶的娘子日日好似白虎做宫，确实有些晦气，我却不认为元始天尊这样厉害的神仙也如凡人般俗气，或许那位公主的泼辣劲不过是人家闺房之趣，旁人难以体悟而已。
太白懒懒道：“闺房之趣，也是个可能。”
额，没留神把话说出来了。
包子许是噎着，捧了杯灌了点果酒，擦擦嘴问：“君上，陵商师兄也会去么？”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换了个动作托下巴：“大概会去吧，元始天尊那的帖子我看了，少说也有几千张，九天十地发一发估计还有剩。”
包子之喜悦溢于言表：“真的么？那君上，让师妹也一起去好不好，她也很喜欢陵商师兄的！”
太白就着方才姿势看我：“是么？”
包子热情洋溢将我望着：“师妹，一起去嘛！”
我想了想，一个月后身上伤定然好了，趁这机会出门玩一趟倒也不错，故做向往状道：“听少真，”瞥到少真充满期待的样子，改口说，“少真师兄说，陵商君乃师尊得意弟子，弟子不才，听闻师兄事迹十分景仰，况且弟子新入师门，借此机会拜会师兄也是应当的……当然了，也是为能更好的侍奉师尊。”
太白几不可见的笑了笑，没有答腔
他这笑，颇为凉薄，较之前更显疏离。我回顾方才一番话，自觉没什么不妥，最多马屁矫情了点，也就同少真一齐殷切的将他望着等答案。
大约我俩视线过于炽热，有些烧得慌，他默了半晌后，眼睛望着我道：“你想去，就去吧……少真，剩下的点心带回房里吃罢，我有事同你师妹说。”不知为何，他一双眸子朦着雾光，看得我心一紧。
包子欢快的应了一声，指使仙娥端着点心一路蹦蹦跳跳回房间。
花园里，只剩我与太白两人。
月色似纱，罩在他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袍上，如镀银辉，如梦如烟。
方才一阵兰香，骤然浓烈，呼吸之间，盈满胸腔。仔细嗅嗅，竟来自太白，想来是熏衣用的兰草，长得这样，对外貌在乎些也正常，只是那日走时，身上却好像没有。
他把玩衣带上一方玉佩：“这几日跟少真在一起，他欺负你了么？”
我大悟，怪不得支走少真，原来是问这个，除去反复唠叨陵商师兄，这几****过得很舒心，是以飞快答道：“没有，小师兄对我很好，还给我讲了很多规矩，弟子受益颇丰。”
他像是思考了一会，才道：“其实他说那些有的没的，不用太在意，他年纪小，很多事也是一知半解，跟你讲的也不一定都对。”又顿了顿，说，“规矩什么的，你懂那么多也没用，只要跟在我身边就行了。”
我下意识愣了下，这是他今日说得最长的一段话，隐隐有说不上的感觉：“师尊，是不是弟子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
他脸也不抬：“你想法真奇怪，我为何生你气？”口气仍是淡淡的。
我掂量道：“过往师尊说话总是笑得开怀，今日总好似有心事，弟子便觉得师尊是生气了，纵然不是应弟子而起，弟子也应该为师尊分担。”
太白终于睁开眼上下看着我，长长的睫毛错落月色，投在面上，不咸不淡道：“你倒是有孝心。”眼神落在我头上的银簪，“我房里拿的？”
我赶忙伸手要摘下来，脸有些红，这几日将它忘了，一直戴在头上，怕是叫人看了觉得我不懂规矩，甚为尴尬，他却摇头道：“不必了，这东西本就没人用。”
我着急解释：“弟子当日一时情急才拿来的……”
他说：“我知道。”却不知是怎么个知道，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继续摘。
太白仍是闭起眼：“你已经听说了峦朝的事吧？”
我点点头，一时不明为何提起二师姐。
太白凉凉吐出一口气：“你有什么想法？”
我斟酌这问题有古怪，二师姐同我从头到尾没一丝关系，也就沾个性别相同，他这样问，好像我能点评的七进七出血肉模糊，着实尴尬，只得道：“弟子只听少真师兄说了些，还请师尊示下。”
太白道：“修仙之道，除了师长点播，还需自行思虑，你多想想。”
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愁成了个球：“峦朝师姐嘛……大约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弟子猜，我猜的啊，许是念家，才会做出糊涂事。”
显然这个答案不得太白心意，他轻哼一声：“我房里的那间屋子，便是她怕黑辟给她的，她那时便把此地当家了，我对她，可是比抛弃她的家人还好？”
在脑中把凶神恶煞的峦朝缩到少真一般迷你大小，再想她哆哆嗦嗦扑到太白怀中娇憨道，“师尊，我怕……”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更为难得的是太白居然信了，可见活得久也一样好骗。若说晚上害怕，也该是看见峦朝的人，那才是真正意义上见鬼。
不过太白的意思终于让我敏锐的捕捉到了，原来是不服气峦朝跑了，我宽慰道：“师尊念旧，是峦朝师姐的福气，但她自己不懂珍惜，投奔了魔界，师尊不必太过思念。”
太白面上没有被安慰的样子，起身走动，月白袍曳过脚边一株杂草，那草摇摇晃晃，露珠湿了白袍一角，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却不会天真到以为他真的觉得我有道理，如此浅显的话，这么多年他肯定想到了，还不能说服自己，断然没有被我三言两语劝下的道理。
打起精神盯着方才那株草，准备聆听下面的话。一片，两片，三片，这草叶子挺多，够数一阵了。
不想下面竟没有话。
数叶子数得入神，没留意一片阴影遮住月光，才惊觉太白已站在身后，猛回头迎上他正举手摘下我头上银簪，一头长发顿时没了依赖洒在肩上，沾透月色，贴着脸冰凉，我吃惊于他的举动，睁大眼睛将他望着，一望望进眼中深不见底的翻腾墨雾。
我胆战心惊欲喊一两声登徒子应景，但无比纠结的想到，就他仙子出尘模样，同我在一起，更像是被调戏的那一个。
他眼底墨色未淡，低声道：“你转过身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