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具无头尸首跪在校场，三百多颗脑袋像鞠球一样从身体上砍下来掉在膝下，脑袋在道光校场里散落滚动，血染红了沙子，糅成血色沙泥。郝自功和涂勇的脑袋也滚在里面，跟别的脑袋没有什么两样。
他俩是河南府案最早一批被关押的官员，三清殿的铜箱一经军府审查，他俩即被收押，然而与他们陪葬的却远不止河南圈地案涉及的七百人，所杀之人远也不止铜箱里的名册。最早被牵连的是武氏京兆衙的人，随后迅速扩大到整个河南，不分李家还是武氏，但凡被圈地案牵扯进来的河南境内官员，悉数被军府军队直接出兵收押，并很快被审查定罪，拖至军府道光校场问斩。
天火炎炀之所以能助铭寒冲破少冲穴直达德重明层，全因这场校场屠杀带来的血气。
郝自功和涂勇是最早被收押的，但因为他们带来的铜箱之关键，所以直到今夜御史大夫亲临方才问斩。这俩人高喊着京兆尹跟河南府尹的名号，甚至喊出天子和武皇后的名号来，试图冲着刽子手做最后的震慑，然而当河南府尹和京兆尹的脑袋在他们面前搬了家，两人就不再喊了，郝自功与涂勇瘫跪在地上，口里痴痴喃喃地念‘军府是来真的’，‘军府是来真的’……
当郝自功意气风发站在王家村的山岗上时他猜不到死期那么近了，当涂勇指挥着属下烧村抢田时他猜不到死期那么近了，他们不知道，他们背往大将军府的铜箱是一个绞杀残局，更没有闻出这像棺椁的铜疙瘩里面充斥着搅乱局势的江山腥风。郝自功被屠夫按在地上，他尿了出来，尿在了血染的沙里，虽显得窝囊，脑袋却出奇地清醒，他想，若早知道里头装着让军府大开杀戒的证据，装着连河南府都难以自保的证据，他大概愿意死在去军府的路上。他突然想到站在王家村山岗上徐尽空讲的那些话，真觉出自己一个六品录事的卑微来，觉得自己的命和这江山都是荒诞的冤案，他……咔嚓……他不用再想了，脑袋在地上，所有纷乱的念头都已成浮生……
郝自功死前有一件事说对了，军府是来真的。
还不够，还在杀。牛角军号响彻夜空，正所谓，调角断清秋，征人倚戍楼。大批兵卒整装在后，乌压压一片。褚良忠、梁家兄弟领着各自的几个学社子弟站在前面，铭寒看见斯丛生也站在里头。巨大的篝火排排燃在中间，被斩首的死人也堆在中间，篝火和死尸把两拨人隔开，把校场每一个角落都瘆得通亮。
长孙无忌坐在校场的高擂上，受不了一夜的劳累和这血腥味，昏昏沉沉的坐在那；褚遂良在军府病儿检校官的帮助下吐了两次淤血，似乎也去了半条命，但他却是三位老臣里最亢奋的，双眼通红地看着高台下到处斩首的军屠。
褚遂良的亢奋事出有因，被砍头的有两部分人，一大部分人是新晋的河南府官员，都是天子放在洛阳脚下预备将来取代关陇一派老臣的李家新力量，是李家重要的四五品储备官僚，褚遂良平日里除了要防着武氏的人，还要防着天子的这些门生取代关陇贵族，所以他一直想着要伺机铲除这些后患，不料想，这些人今夜竟然一劳永逸被军府杀了。
还有一部分被杀的是武氏在河南安插的官员，也是与关陇在朝廷上斗得最凶的一伙，这次同样被大批捕杀，高台下大批被抓来砍头的东都京兆衙捕头便是其一。
关陇在洛阳东都的这些政敌，一个个被军方杀了个干净，却没有杀一个关陇的人，褚遂良的亢奋无以言表，天子再要用人对抗武氏，便不得不用关陇二十家的人，郭子雄口口声声痛恨关陇贵族，斥责长孙无忌欺瞒他，却为什么帮关陇铲除政敌？
亢奋的褚遂良同样有深深的恐惧和无常的感慨，朝廷上关陇贵族与各派系斗争了那么多年，军队一出手，便都砍了脑袋，万一军队刀口砍向的是关陇一派，自己的脑袋大概已在台下的地上了。谁能想到军方的郭阀居然避开关陇盟友单干，居然硬生生给杀出个河南道的‘军衙门’。
军府有割据河南的野心，是要关陇协助军府吗?褚遂良想。
他偷偷去看长孙无忌，长孙无忌闭着眼睛不闻不问，上官仪不停地审阅案卷，脸色越发难看，没有一丝一毫政敌被斩的激动。
三老臣中最忙的是上官仪，今夜所有砍脑袋的案子都是由他领着御史台的人马核查定调的，虽然只是把军府军事监审理的案宗再核查一遍，但几百个脑袋当场定调当场砍掉——这种震撼是无以复加的，上官仪久经官场残酷可以勉强稳住笔头，但他下属的一些御史台巡按已经在不停干呕了。
郭子雄站在高擂上，站在一众人前头，他看着血染的沙场，又看看站在身旁的铭寒，他本不让铭寒看这一批批地杀头场面，这种血腥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是过早了些，再加上他将几名闹事的书生头目放进了校场，今后铭寒与他们难免会有照面，郭子雄希望小儿子能回避一下。
但铭寒倔犟偏偏要看，因为父亲曾在楚思偏院跟他说过，让他‘死死盯着别眨眼’。当年哥哥铭河像他这么大时已在沙场杀敌，他怎么就不行？
然而，一刀活人头落地，一排完人刍狗泥。一排排的活人像狗一样砍掉脑袋，活生生的人变成肉尸，并不是什么容易接受的场面。
只一刀，铭寒就呆了，叔父郭子仪用手把铭寒的眼睛蒙住，小声地安抚着。铭寒也不再倔犟要看杀头，他睁着眼睛，看见三叔手掌血色的纹路和一片漆黑，脑子里全是刚刚一排头落地的场面。
铭寒体内暗暗运转的凛冬诀开始出现躁动，左臂中的天火炎炀开始偷偷苏醒。
这场校场官屠慢慢从河南府三百官僚扩大到全州郡县的七百人，并陆续还有人被押上刑场，梁柱领着一帮兄弟大声地帮着助威，梁栋和斯丛生则默不作声，领着寒梁社几个人退到了角落。褚良忠的君纲社则混乱了起来，在惩贪的欢呼中一些不明就里的君纲社弟子却发现自己的父亲被押解跪在那，君纲社有人崩溃地大喊着父亲，一个个跑去刑场夺刀，原来君纲社一部分书生的父亲正是河南府治下郡县的官员，正是这次圈地案惩贪的官员之一。
褚良忠傻在那里，他们自诩是来保皇惩贪的，却不幸正瞧见自己学社的亲属因惩贪而被逮捕砍头，一瞬间他们变成了一群阻止惩贪的人，变成了一场荒唐的闹剧。
寒梁社的梁柱则领着一帮子人阻止君纲社劫法场，两个学社因为出身的悬殊本就留有旧怨，这时因为这场惩贪的杀戮瞬间激化了矛盾，双方大大地混战起来，华儒的小生剑法、三清殿的拂尘功、十大派各家的武学齐齐上阵。
“寒梁社的兄弟听着，这就是君纲社的面目，肃清两案绝对靠不住他们，不许他们劫法场！”
梁柱在混战中大声朝着身后的寒梁社喊话，手中的拂尘大开大合。
那里的中年人在砍头，这里的少年人打得头破血流。
褚良忠冲着高台上的大将军及祖父褚遂良大声地恳求：
“大将军，请再审一审，可能……未必……都要砍头。祖父……”
褚良忠话到一半却求不下去，把话咽了回去。长孙耿看着身旁闭目养神的长孙无忌，似要开口，却被长孙无忌偷偷伸手按住。
所有人都偷偷看着郭子雄，看这个大将军要杀多少人，要杀多少官。
郑山请示郭子雄要不要干涉书生中的内乱，铭寒抬头看着父亲，艰难地控制着左臂中的杀戮力道。七百死尸的血气从地上冒出来，往高台处丝丝上涌，却不知为何不能靠近高台诸人。
郭子雄看着这群少年书生，脸上的表情比下令砍头时还要严肃和冷峻，他没有说话，只冷眼看着，郑山的请示没有得到回复，他也就不去干预这混乱了。
铭寒暗暗长吁一口气，他生怕父亲对书生们下杀手，第一次突然怕父亲。
再砍了三百多刀脑袋后，已是后半夜寅时，两边都停下来了，军士在地上收集着，将所有的头颅垒起来，垒成一座颅山，书生们同样伤痕累累，瘫坐在军士们面前，气氛出奇的吊诡。
上官仪的案前卷宗却更多了，七百来人在行刑前招出了更多的人，无论是哪一派都有牵涉，上官仪看着这些越审越多的卷宗，有种隐隐的不祥预感，他在御史台那么多年从未将圈地这样的贪腐案挖那么深，几乎要挖到龙脉上去。郭子雄坐在那，瞟一眼卷宗，再看一眼那群狼狈的书生，招来郑山。
“这群孩子看完热闹了，猴戏也演完了，叫他们滚蛋。”
郑山点头，正要下令，郭子雄却犹豫了拦住郑山，他慢慢站起来，气灌周身，高擂上下开始寒气弥漫——压迫，压迫自高擂朝校场中压下来，那一排排巨大篝火发起狂来，却又慢慢要熄灭的样子，远处的战马在不安地踏着；压迫，无论是后头列队的军士还是前头散乱的书生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苏秦和郭侍郎不得不催功护住铭寒和三名老臣，离郭子雄最近的郑山寸步难移，艰难地催动毕生内功自保，站在长孙无忌身后的长孙耿是唯一站在高擂之上而没有保护的人，十五六岁浅薄的内功完全不能抵抗这近距离的内劲施压，一口鲜血喷出跪在地上。
苏秦大骇，这是近似六圣悯武的气场！
长孙耿跪地吐血之时，也是七百头颅爆裂成浆之刻，参旗军将士激动地高声呐喊大将军名号！铭寒体内因天火炎炀撩起的暴躁之气被这更强的杀戮气场镇住，内力运转反倒慢慢平稳下来。
“有耳的书生给老夫听着，上街闹事、惩贪不是过家家，变法也不是请客吃饭。你们要闹，要惩，要变法，就要有死人的准备。杨有耳教你们什么我不管，你们又不是我的儿子，我教你们这一课，让你们一辈子记住，你们非要打破平衡，那天下局势一开，死人的残酷紧随而来，这种压迫没工夫让你们内耗，你们脑子里那点墨水没工夫内耗！你们那点三脚猫功夫更没本事内耗！你们在我面前这样过家家，对不住杨有耳！往后出了书院，你们就是祸害，大唐就要亡在你们手上！滚蛋！”
郭子雄最后一声怒喝，篝火连排猛串如虎，空中火势瞬间朝书生们扑去，远处十余匹战马踏破马厩甩掉裹布嘶鸣起来，暴烈地朝校场冲去，慌乱，军府开始清场，书生被驱赶出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