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雄哈哈大笑连忙挥手。
“然印兄怎么这样看我，郭某只办案，不缉拿江湖人，那是刑部和武盟要配合的，讲开点，我只把案子办成铁案上报朝廷，再由你们主上姓武的和天子决定杀不杀你们全家，怪你们跟错了主子，怎么赖到我姓郭的头上了。”
街尾的司徒然辞半弯着腰阴森发笑，右手无力地小幅度地晃着，手里握着的通透兵器在石板路上来回划出槽口，如同用剑刃在宣纸上裁剪一般，他侧头去看郭子雄背后的铭寒。
“我放，往我这走。我们敢放，也要这小子敢走啊。”
雨又下大了些，暗街潮湿得只有滴答声。
郭子雄笑看着司徒然辞，点头，他伸在后面的手臂被一只小手紧紧地抓着，抓得生痛。
郭子雄回头俯视着铭寒，将整个后背漏给敌人，之前的一番番闲话显得老神在在，似乎并不在意司徒四老，但这时，郭子雄独面对儿子，脸上表情却极严肃。
“有位江湖里德高望重的前辈，顶着大雨，让你这后生与他告辞，为父认为，这是晚辈应有的礼数。”
铭寒抬头望着父亲，点点头。司徒四老来得突然，若说铭寒不怕那是假的，他左手紧紧抓着父亲手臂，左拳攥出了小小的青筋，直到挡在前头的父亲伸出手来轻轻按住他，心里才渐渐稳住，他看着父亲高大的背影，暗暗吸了几口气，等着父亲的命令。
现在父亲转过身来，第一次如此严肃地看着他，嘴上却说着轻松的话。
两军交战，对垒之时，起势赢一半，狭路拼个勇。铭寒脑中，却是父亲教冥刀诀时说过的话。
铭寒很平常地迈出屋檐，心里砰砰跳，脸上却绷住，身上尽量压着抖。此时他的薄袄已送了人，只一件干净的小单衣，本就瘦小的身板显得更弱了，雨打在身上，早晨的秋风飘到骨子里去。走得并不慢，非得平常的步子不可，直走到司徒然辞三步远，已是触手可及，铭寒停下来，作揖。
绝不可能放人！铭寒清楚，郭子雄心里更清楚，然而郭子雄意思很明白，放胆去走！
“司徒老先生，我走到这里了，该您让一让了。”十二岁的铭寒一边作揖一边说道，六旬有余的司徒然辞被这闷话顶得有些恼怒，他点点头，左手却突然探出抓向铭寒脖子。
终于出手，然而司徒然辞很快收回左手，一只暗镖险险打过司徒然辞左臂，司徒然辞意识到还有旁人在侧，活捉不成立下死手，右手无形影剑破雨探出直插铭寒喉咙，同时左手内劲猛吐，内力朝暗镖来处激射。
影碰影，两声闷哼，影子营同时现身两人，一人短刀隔开无形剑却还是被刺中左臂，另一人从墙上翻下，显然受了内伤。
司徒然辞手上不停，剑影无踪，一连十七剑刁钻狠毒毫无来迹可循，只在收剑一刻剑迹连成黑幕，快得滴雨不进！然而司徒然辞每一剑都会逼出一个影子营士，以刀相拦，以身相阻，每一剑无功而返，每一剑必伤一名影士，一连十七剑，逼出了十七个影子营士，或退飞墙上，或退飞楼上，或拦在铭寒身前，一时暗街这角满满当当全是黑衣人，直到第十七剑，十七名影子营士合身飞扑反攻，十七打一，影错不断，铭寒咫尺之遥，司徒然辞却始终不能伤其分毫，他似被逼出非杀眼前之人不可的耻意，极剑道劲力全开，顿时战局更为凶险，影子营士血溅不止！须知司徒四老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可开宗立派，即便不敌十大派掌门，败局也是三百招开外之事，其中为首的司徒然空更完全不惧各派掌教！
司徒家武学修极剑道，武功为修罗影剑诀，也是一门魔功，剑招攻快攻刁，论快是江湖第一快剑武学，论刁钻，更是毫无正派顾及，凡商帮子弟习武，有利必图，有机必趁，一趁而成，无关道义之说。影子营武学则师承鬼谷苏秦的影子法门，且练功极端，同样快如鬼魅，出刀索命往往被杀之人做鬼才知，只是他们内力单薄远远不及司徒，十七打一，不得已以快欺快，车轮战之，皆是刹那间搏命之争！
铭寒挨着墙，脚软得厉害，他想回到郭子雄身边，然而却不得不努力压下恐惧，他看了看局势，既不逃，也不去郭子雄身边，受伤的影子营士纷纷退到铭寒周遭，小心戒备死死围住。铭寒闻到一丝丝血腥味，且越发的浓烈，他环顾左右，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些影子营士，血从他们身上留下来，流到地上去，流到他身上来。这些影子营士他一个都不认识，只看见这些影子的眼睛，一双双年轻而果敢的兵的眼睛，这些眼睛让铭寒印象深刻，是让铭寒矛盾的眼神——这既是理所应当该有的果敢死士的眼神——那种‘父亲的影子营’的眼神，却又有些‘去魅’的平常感，原来这些被府中传得神鬼莫测的‘影子营士’，只是一个‘兵’，一个军人，一个果敢而年轻的‘人’的眼神——原来是一些哥哥们呀，铭寒突然这样想。
原来，也是一群哥哥们。
血腥味越来越浓烈，有些令铭寒发晕，铭寒眼睛红红的，他试着给兵哥哥们包扎，可他哪里懂这些呢？只是胡乱的掩盖伤口。何况这些影子营士的伤口并非简单的剑伤，而是被内力灼开了，血根本止不住。重伤的、不能再支援的影子营士将铭寒越围越紧，不能进攻，至少可以守！
一个分明已经失血过多的影子营士，握匕首的手有些本能地抽搐，他尽量将身子往铭寒那挪，与最里面的几个影子营士一同，将铭寒紧紧贴住，血，从影子营的身上，流到铭寒身上。
“小少爷……站里……里面些，伤……不到你，不要逃……时机错过了。”那个影子营士背对着铭寒，虚弱地讲。
血腥味，竟然会有善意。一股带着善意的刺鼻血腥味。
铭寒之所以不逃，是有他的目的，但他没想到司徒然辞武功会如此厉害，血腥中，他有些后悔，若这是一场战役，那他一开始便犯了错。
战略的错。
郭子雄看了铭寒一眼，心里明白铭寒的主意，他捋须而立，单瞟一眼楼上的司徒然空，两人皆只耳听战局，既不看，也不动。街角两人中的老四司徒然印试图加入影子战局击杀铭寒，却被楼上司徒然空拦下，以三打一，还可确保留下郭子雄，若再调开一人去捉铭寒被影子营拖住，郭子雄即可全力轰退那人，能瞬间带儿子离场。
铭寒站在场中，是自甘诱饵，引人来袭。
盘算落空，街角司徒兄弟合力闪击郭子雄，楼上司徒然空一门快剑同时扑下，内力伴同雨水激射，如天威倾覆——但他自身并不落地，只以鹰击之势盘空借力，猛攻郭子雄上盘。
唯有内力轰击一途！郭子雄随身的冥刀‘楚将’早给了大儿子郭铭河，三把无影剑围攻之下，赤手交锋唯有内力狂轰逼开，郭子雄双掌翻动，冥冥寒气充盈而出，先将头顶司徒然空内劲剑雨防住一波，进而寒气冲天将雨珠冻成冰珠，司徒然空发觉四周雨水凝结霜寒侵体，在空中劲走周身，将寒气逼出反射郭子雄，自己却也因内劲回收失去凌空旋力，飞退楼上，郭子雄双掌猛推，冰珠四射，又将司徒然空反击的寒劲一化一导，将这凛冽的一波冰雨朝正前方的司徒然相、然印激射，相、印两兄弟由攻变守，打掉连绵冰雨，缓住步子。
郭子雄却是自投罗网欺身而上，攻入相、印两人之间，单手打双手，贴身缠打，司徒然空轻落楼檐一点即回，用的是极剑道第五式‘不弃’迂回剑招，战场穿梭如电进退自如，郭子雄欺身而上之时便已攻回身后。毫无耽搁，司徒然空三道剑劲先走，石裂路翻，但依旧是高空压住，远射而近袭。局势唯一不同之处，是破开了三人同时欺身局面，而反变成郭子雄欺身缠住地上两人，司徒然空一人在外谨慎催功避免误伤，道道凶狠剑气虽不停打断郭子雄招数，却也再不能肆无忌惮狂挥剑气，一时变得有拣阵之嫌。如此一来，郭子雄避免了强强联手通力一击，被两军冲锋一击即溃的可能。
地上司徒兄弟越打越是凌厉，越打越是痛快，以三打一无须留有余地，一路快剑强攻，以快遮缺，以同伴后招遮住瑕疵罩门，几乎完全放弃守招，郭子雄只能越缠越紧，弃了冥刀诀后续开合刀法，反复使用第三式‘赤冥问神’，内息猛冲肩臂巨骨、天鼎二穴，一路贴身肩震、身撞，三人顿成毫厘之战，寸劲之争！如此一来司徒然空再不好用剑气外发伤人，加之一路内劲外发内力消耗太多，于是改为以弧形落地弹跳挪移，用影剑诀第三式‘断影’封住郭子雄轻功逃窜之路径，压迫更近一分。自司徒然空落地起，相、印两人也被牵动，放弃下盘合力而在郭子雄上盘形成剑网，天罗地网渐渐形成，慢慢下压，将郭子雄逼在方寸之间，再不好欺身腾挪。
郭子雄从始至终皆被压制，气势走到这时已是强攻之末，但他内力依旧充盈，且至今只用了前四式冥刀诀，招式依旧未老，第五式‘酒杳冥冥’时机未成，醉而不用。自司徒然空落地，郭子雄已察觉其内力不济试图调息，于是不断避开相、印两人强攻，专打司徒然空，冥刀诀自第五式到第八式起是一套紧密连招，称之为‘冥冥四式’，第五式‘酒杳冥冥’、第六式‘泽沼冥冥’直到第七式‘拜相冥冥’连绵四十四招悉数用在消耗司徒然空身上，直到第七式‘拜相冥冥’最后一招逼得司徒然空连续硬叩，空中气爆如浪推人后倒，后者几乎再无多余内力，等极剑道第四式‘血祭’硬叩用老，立马接出第五式‘不弃’再度回旋弹走，试图借迂回之机回气再攻。
郭子雄试图追击，只迈一步，将后背整个留出，相、印两人抓住空档一心毙敌强攻来援，正是时机！郭子雄突然反身回打，此时司徒然空回旋在外，相、印两人虽来势汹汹，罩门却早已被郭子雄所洞察，两人心急来援，破绽更是大开，加之突然只两人配合，破绽完全跟不上补救招式，郭子雄强行跳过第八式，而以第九式‘冥顽不灵’回身，以一敌二掌力硬撼，同时司徒然空回旋已至，长剑直插郭子雄后背，但因为此时已内力不济，仅仅突破郭子雄护体气罩而已。郭子雄护体气罩突破之时，也正是司徒然相与司徒然印被双双轰飞之刻，两人吐血撞入半倾的楼内，伴随着楼内飞禽惊乱，整个飞禽楼崩塌下来，轰隆中只有几只猎鹰逃出，盘旋在废墟之上。
铭寒目瞪口呆，脑中全是父亲的冥刀诀招式，原来这才是冥刀诀，一层面纱被打开！
“九重天！你已及第圣梯？！”
司徒然空惊骇无比，抽身飞回厉声质问！那一边司徒然辞大喝一声破开影子营冲入废墟，下一刻跃空而起，左右手各提住一人，落地疗伤。影子营士将铭寒带到郭子雄跟前，将两人团团围住，郭子雄环顾，影子营又折了八人，横七竖八躺在飞禽暗街上。
司徒然空当然有理由惊骇，司徒四老中，最弱的司徒然相和司徒然印也已在今年将极剑道内功练到唐重‘纳阴阳’，虽根基不稳时有重回宏重‘道层’之时，但联手之下，也绝不是能被自己轻易轰成重伤的人，而他司徒然空早已是唐重内功‘十方地’根盘境界，当今天下，听诏六圣之外，所有大派掌门和已知绝顶高手，都停在‘十方地’，而唯有突破‘十方地’进入‘九重天’，才算‘及第圣梯’，可初窥圣武境界。若再蹬一步，便可以突破唐重内力分野，成天下第七位圣阶悯武，受武林顶礼膜拜，一览众山之小。
这番城中刺杀，双方都不愿将内力悉数外发，实际的杀伤破坏已降到最低。郭子雄是为避免伤及无辜，别的不讲，小儿子铭寒稍不注意便会被外发内力所伤，所以他尽量将内劲压于体内用之近战；司徒四老同样顾及打草惊蛇，毕竟这是东都洛阳城，各大门派都有开设分舵，若动静太大，难保不节外生枝。
但战到这时，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练武之难尤在内功，内功之难难上九重天。已登九重天境界的郭子雄内功之浑厚、实战之高强，已非司徒残军所能比。
“你隐藏了多久，怎么上去的？！‘纳阴阳’与‘十方地’困了我二十年，二十年！我日夜苦练，你怎么进的‘九重天’？！”
司徒然空似受了很大刺激，一时垂头丧气，一时双眼血红，刺杀之事早已抛置脑后，正在给两个弟弟疗伤的司徒然辞也睁开双眼，紧紧盯着郭子雄。
郭子雄并不理会，拉着铭寒慢慢走到那八具影子营士的尸体前，雨水打在父子身上，血慢慢往街的那头流去。郭子雄慢慢蹲下来，一具具地将尸体的手脚放好，衣服捋齐，有些尸体依旧死死的盯着前方半跪在地做出守护的样子，郭子雄伸手把他们眼睛合上，这才站起来，鞠躬弯在那。
活着的影子营士一律朝着郭子雄单膝跪下，压着声音说：
“将军使不得，唐从没有主上给兵士鞠躬的。”
郭子雄摇头，慢慢直起身子。
“兵为将死，臣为君死，士为知己者死。于老夫看来，只有合乎第三句，头两句才有人味。“
郭子雄喃喃念，侧头看着身边的铭寒，铭寒看着八个活人为护他成了冰冷的死尸，抖着流泪。
“寒儿，因为他们，我才敢让你出府，让你把脑袋掷出去做菩萨；因为他们，我在外打仗才放心府里，不至于彻夜难眠。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不是拿枪站岗的木头，不是端茶送水的下人，都是你兄长，灵堂就设在府中，送回府去，寒儿你去守灵，在他们边上练功。”
铭寒颤抖而哽咽地应一声，八个活生生的哥哥将血流尽了，流成一具躯壳，这突如其来的残酷，让这个才开蒙的孩子难以接受。
“现在，司徒老弟，可以谈谈正事了。”
郭子雄转过身来，走到司徒然空眼前，一步一压迫，每一步都压得司徒然空胸口气闷不已，司徒然空原本血红的双眼更加凸出，有些癫狂的神识反复挣扎，他试图退几步，但根本迈不出脚，终于一口闷血喷出。那边疗伤的司徒然辞猛地飞至，一掌打出拦人，一手保住兄长飞退。自司徒然空吐出猩血，神识慢慢恢复正常，双眼的血色渐渐消退了去——原来便在刚才，司徒然空痴狂武学‘九重天境界’，魔功突然攻心，竟一时走火入魔。
司徒然空盘坐在地打坐运功，小半炷香的功夫，终于睁开双眼。
“多谢。司徒家，险些又多一个疯子。老将军既然往司徒家送了信，必是有话要说，讲讲信的事吧。”
司徒然空虚弱地说。
求人看信无人信，不如将人逼绝境。
…………
郭子雄回头看看铭寒，想了想，让铭寒将信背读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