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溪庭中,梅花比往年开得早,庭下溪汇溪分绕着照水梅求出一些粉色,红梅尚未到艳丽如火的时候,红妆点点压不住粉,粉色中,独那洁白的龙游梅将庭中的丽人与胭脂世界隔开,隔出远离烟火的味道来。
庭中丽人两枝,素兰的李言梅,素兰的心弦,彼此牵着在白梅溪水间走走停停,淡淡心思。心弦望着李言梅,眼中有痴慕的光。
“心弦总不愿叫您祖奶奶,把您叫老太多,尤其在这梅溪庭中,总觉梅花是不老的。“
李言梅微微笑,牵着心弦的手慢慢退到指尖。
“我与你母亲岁数相仿,人后,你叫我梅姨就好,不要那些缛节。”
心弦笑着点头,那月牙似的眼睛弯着真漂亮。
“梅姨见过我母亲?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当然见过,我生铭寒时,便是在潭州本家。那时候你才一岁,我还抱过你,你肯定是没印象的。”
“铭寒是在我家出生的?”
心弦吃惊,牵着李言梅的指尖,望着。李言梅淡淡笑,牵出淡淡的愁。
“本家从没跟你提起罢,我不但在你家生的铭寒,铭寒还在潭州寄养了两年,只是,你也不知的。”
心弦是玲珑的心,那笑中淡淡的愁,她看在眼中,不愿再问下去。
“梅花真美。”心弦看着庭中,依依不舍,两人已慢慢走出了庭廊,往庭门西的威仪院去。
“但都没有梅姨美。”心弦轻轻补一句,一边走一边望着李言梅,是由衷的话。
李言梅莞尔,看着心弦精致漂亮的小脸蛋,尤其那弯月的眼。
“心弦爱什么花?”
“秋菊。”
“府中秋菊少,只有大乘佛堂种了一些。等心弦长大了,自有许多男人为你种满园的花,应着你的喜好。”
心弦撅着小嘴,正要说话,却在威仪院中瞧见连片新栽的兰花,一路向西种到了徐来阁。
“兰花是?”
心弦问,李言梅本出尘的心思一怔。
“那是墨兰,是静怡最爱的花,三将军种的,七年前这里遍地是墨兰,后来三将军下令全翻掉了。这是三将军回来后新栽的。“
心弦点头,忘了原本的话。李言梅说着,弯着腰轻轻摘下一株,兰花未开,墨色似故人。李言梅重新牵着心弦手,穿过威仪院,入眼的却是徐来阁中兰花墨色一世界,比威仪院种得还多,郭侍郎遥遥坐在徐来阁楼下的兰花中,无花只有叶,乌发中已有几缕白,痴痴呆坐着。
李言梅摇头,继续往西走。心弦要问,却听李言梅自语:
“早年不惜静怡好,如今种遍墨兰,又有什么用呢。郭家的男儿,于情字,总是这样的后觉与彻烈。“
心弦要问的话似乎已有了答案,关于兰花的事,也不再说了。反倒是李言梅,似乎有所感,紧紧攥着心弦的手,将彼此的指尖滑到掌心。
“铭寒也是这样的性子,他心里受着罪,很多话不与我这做母亲的讲,只管一心去学他父亲。可母子连着心,我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他心里彻烈,愿意对人火热温善,但他怕受伤,他在本家寄养了两年,又在府上受着流言的罪,他怕受伤,手总是不自觉地攥成拳头,一受伤,那火热便被他攥得冰冷,即便心中并没有那么冷。“
“弦儿,你要帮梅姨拉住铭寒,他不怎么与我说心事,与你却可能投缘,他是个好孩子,不能因为上一辈的血,把他性子毁了。”
心弦咬着唇,回想着铭寒箭下救她的样子,回想他因自己而硬撼李敬业的倔气,回想在两仪门前两人牵着手给对方打气的呆气,以及铭寒在楚思书斋中故作的冰冷脾气,心弦不觉笑了出来,被牵着的手腾出一个小手指来,与李言梅拉钩。
“梅姨放心,铭寒就算再发姑娘家的脾气,闹那老头子的倔气,我都让他好好的。“
说着,两人又过了山河院,终来到了寒江小院。
这是心弦第一次到寒江小院,萧条,乃至有凄清的味道。心弦一进院子那萧瑟孤冷就入了骨,而她是熟悉这味道的。心弦意识到,铭寒与她的相像。萧条是摆在那的,池中鲤鱼不欢喜,新修的竹亭太节骨,也有方新琢的石桌,远远就有冷冷的石头寒意。
萧条也就罢了,为什么会有凄清的味道?这可是大将军府二公子的院子……
心弦心里这样想着,突然意识到她在楚臣殿自家的院里也有这样的味道,那是院子主人心里的冷。所以她逃。
不同的是,这里凄清得多,几乎不来人。
冷冷的池水旁,冷冷的石桌上,铭寒闭目盘坐,身上有凛冬寒气环绕,双手不停,似本能地在摸索冥刀诀招式。
既然神识在摸索外功招式,内功就不会深度运转,心弦踩断院中枯枝,铭寒睁眼。
李言梅看着儿子睁开眼睛,这一眼她便知了,丈夫已经决心教儿子魔功,那眼中分明已不是十二岁的眼,他的丈夫,已决心把小儿子也卷入这天下残局。
李言梅是个女人,世上有一种女人会去仰望自己的丈夫,因为丈夫在她心中是无可争议的大英雄。但李言梅也是个母亲,世上没有一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大英雄,甚至不要去尝试成为大英雄。尤其是李言梅这样的女人,她见过太多对她十分重要的男人因为当大英雄而受尽苦难,她的祖父,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她那并非亲生的大儿子……
如今,她的小儿子开蒙了,要往天下去,要往江湖里钻。用郭家一贯的魔功。
铭寒睁眼有些惊讶,随后便是笑,冲着母亲笑,那笑是娇惯的,你看不到一丝他在父亲面前以及书院里的那种困惑和倔气。心弦在李言梅身后看着,看见这笑,她明白了李言梅的意思,铭寒把所有困惑和孤冷都藏起来不让母亲知道,只露出娇惯的二公子的笑来。
铭寒跳下石桌,扑入母亲的怀中,累,踏实,无话。
“寒儿,我从不反对你学你父亲,我也拦不住。但你得明白,世上未必只有你父亲那条路,母亲在梅溪庭,你应该常来的。”
李言梅说着,铭寒听着,这时,看见身后的心弦。褪去华服的心弦一身素兰有李言梅的影子,这时她并没有笑,很少见,没有笑意的眼睛不再是弯月,在没有笑意的保护下,心弦的眼睛是温淑和孤寂的,铭寒在心弦那一闪而过的孤寂眼神中,似乎看见了自己,用笑意去掩饰那孤寂。
而那温淑,似乎同样看出了自己的掩饰,有一种同情的味道,铭寒凝眉移开视线,埋在母亲怀中。
李言梅一手牵着铭寒,一手牵着心弦,朝迎出来的丫鬟旅儿要了两杯姜茶,进了屋。
孩子间的无猜,孩子间的冷,李言梅全握着。
屋中梅香如故,铭寒快几步,将床头绣着‘猴子上竿’、‘虎须流苏’的香囊塞进被子里,不知为什么,铭寒突然觉得这香囊显得稚气了。
屋子里分明是个香闺,连冷冷清清的凄清都一样。桌案上是厚厚的书卷,墙上新添了一对刀剑装饰,将整个房间多少添了些男孩子的气味。李言梅不知为何独取了墙上的刀剑,把剑丢给心弦,刀却自己提着。
“弦儿,本家和将军府自分家后,一直有刀剑高低的争论,本家的楚臣剑诀,军府的冥刀诀,一直没有高低。你知道为什么吗?”
心弦摇头。铭寒也奇怪,为什么母亲问心弦却不问他,且母亲是从不讨论武学的。
“不可能没有高低的,不然何必改。两套师出同源的精妙武学,梅姨是唯一都领教过的人。不分高低,是因为那一辈人不想明面上分高低。我在你家养胎时,你祖父曾与我演练一遍楚臣剑法,问我与冥刀诀孰高孰低,然而那没有意义。”
“如今铭寒既然不得不学冥刀诀,梅姨希望,你能帮他。”
李言梅的意思很明显了,最能帮助冥刀诀的,大概就是楚臣剑法。
“寒儿,不让你拿刀,只让你以手刀练冥刀诀,不是你父亲的意思,而是母亲我。我让你父亲答应我的。你的曾外祖,凉王李轨,早年是塞外血狼帮的第一血狼刀客,他告诉我,好刀误命,太早拿到一把好刀,最终会死在那把刀下面,刀救不了你,武功才能救你。这是我不让你父亲把楚将刀传给你的原因,你兄长能驾驭楚将,你不能,更不能从小拿一把魔刀练功,会害了你。“
铭寒点头。心弦若有所思,她随身佩有一把好剑,剑如她人,舍不得用。于是她用了李言梅给她的剑。
心弦拔剑,寒光不透,虽非宝剑,也不是把次品。心弦看着铭寒说:
“不敢吗?”
话说完,银铃笑声出了屋,站在院中跃起一剑,斩断一根枯枝,弃剑用枝。
“’权且‘山寒,不占你便宜,还不出来比试?还要去书院的!“
铭寒冷着脸出了屋,扫腿旋转画出一圈,摆出冥刀诀第一式守势。
“苏总管教了我六韬鬼步,不占你便宜,我站圈中与你打。”
心弦听了轻吐舌头,一剑已到。
这一剑‘荆楚学礼’突兀非常,一剑如脚下羁绊,似上盘劈斩,偏又中盘扎入,与冥刀诀第一式的第六招极像,铭寒知己知彼,凛冬劲气灌入臂掌,侧身双掌来夹心弦肘臂,这一招铭寒对李敬业的腿功时已是用过,这一次寒气灌掌,出招也更凌厉,然而心弦却飞快变招,一招‘楚天劳燕’,人往上盘跃起飞踢,剑在跃起刹那左右分扫,与铭寒两掌硬拼。
又是知己知彼,心弦一招‘楚天劳燕’避开被铭寒缠绕,左右轻扫借利器硬拼,加之上盘一脚,形成燕飞三处合击。
铭寒内力只刚入德重府层之门庭,不想硬撼,又不甘弃招,非得用冥皇涌动缠住心弦,两掌撤出飞速上举,以托举之势扣住心弦脚踝,两脚跃起左右踢开‘楚天劳燕’的两剑。
空中缠住心弦下盘,铭寒侧身以冥皇涌动第七招横斩心弦腰身,心弦空中猛地将‘楚天劳燕’用老,劳燕飞分划出数道剑影阻挡横斩,铭寒哪里敢真的硬碰,已是准备撤招落地,哪知心弦却还有后招,只见她干脆在倒空中用剑影击空借力,脚踝尚在铭寒手中,人却倒过来反身贴在铭寒背上,一招‘卞和献璧’去敲铭寒后脑。
枯枝非劈非刺,仅仅敲在铭寒后脑上,铭寒微微一痛,猛地用力扣住心弦脚踝,以冥刀诀第二式冥野四顾翻腾旋转之力调转心弦,这时缠绕未松,空中两人力又用老,齐齐摔在地上。
“你真的下手!”铭寒盯着心弦轻喝,而全不在意两人紧紧缠在一起,四目相对,两唇咫尺。
“我是用敲的,不敲你这木鱼,怎么认输。”心弦这时是懦懦的,但依旧针锋相对。
“谁认输!我再用些力气,你脚踝就断了!”
“当然你认输,我用‘劳燕’再快些,你两掌就成窟窿了,怎么扣我脚踝!”
两人越说越嗔,越说越近,边说边打起滚来,额头已经贴在了一起。
李言梅轻声咳,一面摇头笑,一面心思被触,她一身素兰,此时小院风卷,把思绪卷到远处了。
这风虽寒,却出奇有些暖意。这咳虽轻,却难得没有愁肠。
铭寒在母亲的轻轻咳嗽中回过神来,小男孩的争斗心被这亲近的距离比下去,有些不明就里的羞涩,他冷着脸将心弦拉拔起来,两人一同来到李言梅身边。
“母亲,起风了,我们进屋吧。”
李言梅摇头,一左一右摸着两人的脑袋,尤看着心弦漂漂亮亮一身素兰衣裳却染了一地的尘,心爱得有些心疼。
“寒儿,没有几个姑娘家愿意这样跟你比试的,尤其这姑娘家的武功还在你之上。有姑娘愿意,你要惜重她,为她种花,种她爱的花,无论你有没有一个园子。不要学了你叔父那辈,把天下看得比女人重,到头来后悔。”
铭寒哪里懂,只觉确实有些蛮待了心弦,他轻轻地,不干不脆地,替心弦掸掉身上的尘土,心弦却在铭寒伸过来的手臂上用力一撅,撅得铭寒生痛,飞快把手收了回去,被撅得龇牙的铭寒狠狠地瞪了一眼心弦。
李言梅牵着心弦的手,假装嗔怒地指了指小儿子,看着这寒江小院。
“这寒江小院,怎么有西凉的风。”
曾也凉州无嫌话,园中葡萄轻黄沙。奈何风埋阳关去,不再少年重西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