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清魔头王仲书入场，教头席上的气氛就有些诡谲了，各派的教头坐在那冷冷盯着王仲书，却无可奈何，阴先生乐呵呵地打着圆场，这几个教头才将眼中杀气收回来。
远远站在九层石墙上的几个人并没有感觉到这些，斯丛生左右环顾才发现铭寒和星莹站在了身后的石垛上，石垛退一步便是要摔得粉身碎骨的箭靶石场，他慌忙地叫两人下来，打破了两人小小的沉默。
“杨老夫子岁数大了，他老人家教的《春秋》暂时由王夫子代执，另外六艺生儒的《书艺》也是王夫子教。课上王夫子会传授武功‘拂尘功’，以及心法‘三清拂尘’。这门功法潇洒极了，威力也大，梁柱就是重头改学的这门武功，所以今年入不了书院比武。我们这批寒门儒生学武其实岁数偏大了，底子薄，你们生儒岁数小，正是年纪，可要加紧学。”
“尤其是你们两个！”斯丛生突然回头各敲一下冯家兄弟的脑袋，这两人一路被几个小公子嫌弃，一路畏畏缩缩，只木炭说话才回应几句，若非斯丛生照顾，几乎没人注意他俩的存在。
“要学武盟的武功，都要经过徐夫子的眼，徐夫子要是瞧不上你们，那就是死也要入王夫子的眼，甭管正派还是魔功，能把武功学到手就是你们俩福气，莫说练武与书生不相干，届时拜不了关陇的门，至少当兵不用死在沙场上，去江湖里也好混出名堂！一定要把武功学精了!”
冯家兄弟有些沉默地点头，斯丛生的意思，大概他俩并没有什么希望可以拜在关陇门下做官。铭寒在一旁听，总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于是他悄悄把这话说给星莹听，星莹有些错愕地看着铭寒，不知他怎的突然想到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她只咬着唇，也说不上来话。
那一边木炭看着冯家兄弟被训话，悄悄地与铭寒讲：
“冯家兄弟好可怜的，铭寒少爷我们能帮他们些吗，他们俩住在岭南道挨着六诏的村里，师傅说是最穷的那种地方，半年前跟着他们二叔来有耳书院，路上靠杂耍卖艺吃饭，后来他们二叔病死在路上，他们俩就一路要饭，好在被门口那两个瞎子收了进来。”
斯丛生训得起劲，过着当夫子的瘾，铭寒几人一边听木炭讲话，一边为这并不相识的冯家兄弟愁着眉头。正这时，所有人却都安静了下来，六万人兴高采烈地突然肃静起来，场面倒也吊诡。斯丛生回头去看，也不再训斥冯家兄弟了，半低着头怔怔地看着，一种别样的惊惧。
那破败的木门里又慢慢渡出来两人，很老的两人，相互搀扶着走。
……
江湖百晓生写过许多天下豪杰的面相，却只写过一个儒人，大概同为书生的缘故，总有些书生相轻罢。在这个官场显贵、武林高人、商帮巨富占据的天下风云人物里，百晓生独敬佩这个儒人，又显出英雄惜英雄，文人怜文人的味道来。百晓生只舍得用一句写他，多写，便永远写不全，生出不敬的余墨。
清瘦，白发慈眉怀天象，器宇藏孤，不似先生不似臣。
来者，杨有耳。
搀着杨有耳的，正是前文中的老马夫，一个自称‘马匹夫’的打马人。所有先生站在桌前候着，连着十大派的教头都恭谨地看着他入场，徐尽空和王仲书走过去，一左一右搀扶着两人。
杨有耳也确实需要人搀扶，他看着苍白虚弱，老人斑已过早地爬上了脸，两腿颤巍巍地，自王仲书搭手搀他，他的腿脚就彻底软了，得倚靠着王仲书才能迈腿。江湖传言杨有耳近日因年老重疾已不能离床，这一亮相，已证明了所言非虚。六万弟子齐齐看在眼中，不知由谁开始，人群中已有人抽噎抹泪。
这时坐在九层宣议场第一排石座的四名白袍书生走上黄沙场，斯丛生与几人介绍，从左至右依次是君纲社头面褚良忠，道纲社头面长孙耿，寒梁社头面梁栋，以及他们已见过的军嗣社头面李敬业。不知为何，独不见商社头面及天承社的武敏之。
四人作揖。一时间，六万白袍起身，作揖，高呼：
“高座失礼，先生见谅。”
铭寒几人不懂规矩只跟着做，杨老夫子勉强抬手，示意众人入座，然而大家并不动，齐齐站着看杨有耳被搀扶入席，杨有耳尽量压着抖，走得极缓，王仲书咬着牙，搀得也极小心，这短短一路，六万白袍落针可闻，除了隐隐有人抽泣，鸦雀无声。
一种别样的惊惧蔓延着。
黄沙场中的四人，居中的梁栋突然跪在地上哭起来。
“天下危急，书院儒生不惜以性命谏言，甘为刀俎鱼肉！如今能苟且保存，全凭夫子呕心沥血亲力护犊，夫子万要保全身体，以免儒门股肱崩毁，白袍寖泪！”
那书生哭得哀彻，另外三人似乎并没有准备，但听了这哀彻之言，也应声跪下。六万白袍陆续有人大声哭出来，包括斯丛生在内，白袍声声呼喊：
“夫子万要保全身体，以免儒门股肱崩毁，白袍寖泪。”
杨有耳抬头看着九层白袍围坐啼哭，生气地说着什么，但那声音太虚弱，六万人哪里听得见，杨有耳看着王仲书，王仲书伸出手来，将内力打入杨有耳体内。
“不要哭哭啼啼，我还没死，还活着！杨某听了一辈子哭哭啼啼，不想再听，我还没死，哭什么！”
杨有耳一时似气冲牛斗，声大如钟，但还是掩不住苍老和嘶哑的部分。这一声之后，那哭啼也就陆陆续续停了。
单这六万书生哀切齐哭，单这字字肺腑的劝言，铭寒已惊呆在那，传闻中天下儒师的杨有耳，一荣一枯都牵动着数以万计的儒生心肠。
“我以后，你们不拿出像样的劲头来，我以后不参加儒籍礼了，我这样病着出来也失礼，也不好看，你们哭哭啼啼也失体统。书生少哭一点，外人会看不起，外人已经很看不起了。”
杨有耳说完，随手指了指徐尽空，徐尽空上前喊话：
“诸生落座，各派大侠请座。”
六万人称诺席坐，声势也算壮的，徐尽空试着缓和气氛，笑着与台下的教头们说话：
“不知今日比武是哪一派的弟子赢了？要请酒啊。”
台下各派教头笑起来，指着两仪先生说：
“衡竹两个穷酸先生赢了，我们几个看见最后是衡竹打华儒，心就凉透了，你们仨穷酸凑齐一桌还没有丐帮客气，今晚没得吃罗。”
“哈哈，我们俩穷酸比徐夫子好些，酒还是管够的，要是华儒赢了，徐夫子就要去当铺当剑罗。”
阳先生哈哈笑，顺着挪揄起台上的徐尽空，夫子席上众夫子也跟着笑了起来，徐尽空苦笑摇头，看着六万儒生，又看着黄沙场中四人。
“哪几个人赢了？“
道纲社、君纲社、军嗣社各出一人同徐尽空作揖，由各自头面领到徐尽空跟前。寒梁社的梁栋孤身一人颇有些尴尬，刻意脱开一步。
“三位在筛选比试中胜出，秦夫子会代表书院送你们一对上好的蓬莱竹笛。蓬莱岛的宝贝可比你们衡竹剑派的竹子好多了，对你们研习本门的竹乐大有裨益，可要善加利用啊。”
徐尽空说完，请那秦九出来，秦九缓缓站出夫子席，皱着眉看了看三人，将几个盒子分交给他们，一句话不说又回到了座上。徐尽空继续说道：
“你们休整一段时间，与你们的学社头面磨合一阵，下一次儒籍礼时再彼此结对，进行学社间的比试，获胜者名剑山庄会赠一把泥清宝剑，武盟则会送一本武级内功秘籍。“
徐尽空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令整个宣议场炸了锅，许多人捶胸顿足后悔没有参加比武，三年来书院的比武从来都只限于门派武学的较量，而不做学社间的比试，如今不但要学社比武，武盟更要赠送泥清宝剑及内功秘籍！
休说泥清宝剑意味着某种江湖身份，单说武级的内功心法，其练到极致是可以内力外发丈外毙敌的，怎不叫人羡慕和懊恼呢？！
寒梁社的梁栋懊恼捶胸，寒梁社的人在刚刚的比武中全部落败，他的弟弟梁柱又因为改习了三清魔教的拂尘功而没有武盟规定的比武资格，近日来更是带着一帮人到处闹事很少回书院，如今只他一人有资格代表寒梁社出战，获胜的希望自然十分渺茫。
“徐夫子，我们四个人是老对手了，您看是否让新人间捉对比试，我们几个老对手不参加，这样对梁栋也公平些。“
说话的人正是道纲社头面长孙耿，这长孙耿确实儒雅俊朗，眉目星辰，有贵公子的傲气，却没有高人一等的味道，也就不能说之‘高傲’，有名门沁出来的儒雅，这种儒雅俊逸与王仲书不分伯仲，但因为年纪小得多，更有鲜活的朝气；也同王仲书一样，他身上的书卷气是扑面来的，有一种干干净净的性情。
“我也赞同长孙耿的话，徐夫子是否可以考虑一下。”
接话的人是君纲社的褚良忠，这人浓眉似刀，眼睁如牛，明明这般少年，说话却很横秋老气。
斯丛生不知为何直接略过了长孙耿，只与铭寒几人介绍褚良忠。
“褚良忠的祖父是关陇重臣褚遂良，与长孙无忌是一派人马，按理这褚良忠应是支持关陇朝臣的道纲社子弟，但他偏偏入了君纲社，支持皇权集中，反对祖父的关陇朝臣把持朝政，是个很怪很固执的人。“
因为斯丛生的介绍这才让铭寒留意起这个貌不惊人的褚良忠来，他站在长孙耿旁边实在是很吃亏的，一番凛然的正气傲骨全被长孙耿挡了去，但铭寒隐隐地佩服起褚良忠来，无论如何，他铭寒自知是不敢忤逆父亲的。
徐尽空看着梁栋试着争取的样子，这时四个学社中只有军嗣社的李敬业未表态，徐尽空自然看向李敬业，李敬业一手按刀一手按剑，回瞪着徐尽空。
“军中最讲规矩，夫子也讲要有规矩，我不在乎什么泥清宝剑和内功心法，不怕他梁栋来争，只是说改就改，算什么规矩！”
李敬业一句话将了徐尽空的军，徐尽空笑着摇摇头，去看杨老夫子。
杨有耳衰老的脸上有一种超然的表情，或说是漠然，他缓缓说道：
“这几日不是进来了许多生儒吗，今天不是儒籍礼吗，在这批人里选嘛。“
杨有耳一句话点醒徐尽空，徐转身朝宣议场说道：
“请这三日进入书院的生儒，下到黄沙场中授儒籍礼。”
话毕，早已不耐烦的秦九轻功一跃落在黄沙场中，高台一侧的木门内鱼贯而入一排黑袍人，以某种神秘阵法将黄沙场围住，斯丛生飞快地领着铭寒几人走下石阶，一边与几人解释：
“这些人是秦夫子的黑袍术师，万厦楼的引路人，这三年每次儒籍礼他们都要用内功阵法为生儒洗经，内功修炼的效果确实比以前好了，至少我练华儒的基础内功快了不少，不消怕的。”
说话间，黑袍术师已启功阵法，阵周黑袍术师青白眼不断变化，体内源源不断散发出细微的内力，这些几乎不能察觉的细微内力丝丝扣扣朝阵中的秦九体内汇聚，秦九冷煞的黑眼瞬间变成白色，又有黑色内力从秦九体内涌出，朝阵周的黑袍术师散去，内力一来一回间形成一个奇妙的内功阵法，铭寒、星莹以及木炭跟着所有生儒一道围着这阵法惊叹观看。
“洗髓阵？东海的人这么下本？”王仲书微微一挑眉，小声与身边的徐尽空说道。徐尽空并不看王仲书，冷冷回一句：
“三清殿下本也不少，你是不是把我华儒的身份，透露给百晓生了？”
王仲书轻轻摇头，徐尽空疑惑地看一眼王仲书。
“那为什么王家村与你一战，百晓生很快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在河南府的事很多学生已经知道了，闹得我鸡犬不宁。”
“那你去问百晓生。”王仲书笑着回道，起身朝杨老夫子走去。
“最后问你，那一天你用的三清止道诀，是否有起死亡灵之效？不然你的属下为何如此惊恐？这两日邙山的动静，是不是你干的？”
王仲书脸色突然一冷，回头看一眼徐尽空。
“有本事你去问道尊。”
徐尽空不再继续纠缠，心中若有所思，只看着台下的生儒一个个踏入秦九的洗髓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