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溪庭，是小铭寒母亲李言梅的庭院。水中芙蓉陆上梅，镇远公内府多是这样的景。芙蓉，是为追思长子铭河的生母；梅花，是老将军所寄花格，李言梅之名，亦是夫人续弦过府时，老将军为其改的。
梅溪庭错错落落，偌大的庭院，溪汇进来，又分出去。一段庭廊在溪上，一段浅溪又在廊上，刚好及着。鱼在庭下游，也有跃到廊上，顺着浅溪拍打着又落到深处的。‘红花照水径龙游’，是郭子雄为梅溪庭提的，指的夫人亲手栽种的三种梅花，其中红梅多散栽在陆上，开花时，恨不得将冬日里的寒气火红烧起来，那照水梅则依着溪流生在两岸，所以最清楚自己花容的，最干净嗔傲的，非照水梅莫属。而依着庭廊随着溪径，与庭中行人最亲近的，是洁白的龙游梅，雪花多瓣，梅枝盘绕多曲，最映着蜿蜒的路，映着一些人的寄寓。
浅秋，花期未至，一路孤枝。郭子雄抱着小铭寒进了梅溪庭，侍卫在庭院外留下，不跟着了。梅溪庭的灯本是熄了，只一个丫鬟提着游灯站在屋外，张望着，远远看见郭子雄父子映着月色出现在庭院口，兴奋地进了屋里，不多时，屋里的灯便亮了起来。廊庭蜿蜒，见了人，却还远，郭子雄端了端怀里的儿子，加快了步伐。
“香引这丫鬟把你母亲叫醒了，她见了你欢喜，一定要说好些话，你到时劝她明日讲，夜很深了，她睡得浅，不容易睡好。”铭寒兴奋地点点头，他的欢喜又怎么会少呢，他已不记得上次睡在梅溪庭是多久前了。步子加快着，自然说用轻功是谈不上的，只是一条小鱼儿这时跳起来落在廊庭里，挡在两人面前，郭子雄想跨过去，小铭寒却跳下怀，小心地捧起鱼，将它放进廊另一边的溪流中。
“夜那么深，他大概也是去找母亲的。”铭寒笑着，郭子雄莞尔，笑道：
“他得学会自己过廊，你不一定是帮他。当然，今晚小鱼能睡个好觉。”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李言梅这时已经出了庭屋，站在门前等了。铭寒不肯再被父亲抱着走，飞快地在廊庭里穿梭，像匹白马驹。
李言梅。
素兰无话衣憔悴，不忍三分已慈眉，秋倚溪庭愁间顾，尤听凉王马上催。
这李言梅一身素兰，夜里无话，憔悴着站在那顾盼，从容貌看，哪里是年近四十的妇人，是极美的少艾罢。但有一样是能看出年纪的，既眉目间的慈善，那是不忍看人受罪的眉，那是不忍看人落难的目，这种情感只消在眉目间流露三分，但凡世上可怜而凶恶之人看了，都会寻到慰藉，这种眉目，是年纪轻轻的少艾不会有的。
然而此刻，却正是云遮月，任她眉目如何顾眺，也看不见远处重重庭廊里的丈夫，与儿子。
世上没有谁，会比她更惜爱，更疼爱夜里廊中两人。一个是她年近三十才有的儿子，一个是她已七十岁的丈夫。多不般配的一家子呀，世人多觉得荒诞。
二十五年前。
李言梅若不能算帝皇之后，也得算王侯之女。她的祖父李轨统治西凉多年，最鼎盛时曾尽有河西，被唐帝李渊称为凉王贤弟，突厥和吐谷浑均有使节进贡，甚至突厥可汗之弟达度阙射也降了李轨。
那是太宗贞观十八年，李轨的孙女李言梅已经十五岁了，到了行笄礼的岁数。这是一个大消息，大家都掐着手指算着时间。河西，凉州，太重要了。宇内西到突厥，北到契丹，南到吐谷浑，东，到那大唐，多少王孙将帅拜倒在她的裙下，她那时多高兴和灿烂呀，一个十五岁的公主，天下的王和皇子都送来笄礼的礼品，并一同送来求婚的帖子。——然而相比那些素未谋面的远方贵族，她还是更喜欢凉州城中几位殷勤貌美的公子，毕竟是见过的倜傥，毕竟有私下的暗许。然而就算单城里这几位，也同样是很难抉择的事，她自己有母亲突厥的血统，有狂放敢为的西域风情，她太爱那几位公子给她带来的小惊喜了，甚至不想做出抉择，便永远这样被他们爱慕着。
是呀，谁想做出抉择呢？达度王子胡琴般的狂野，李家大公子如月光杯的俊美，还有贺兰家少将军那让人陶醉的边塞情事和葡萄酒，哪一样汹涌的热情是舍得抉择的呢？
就这样过了一年，她放弃了所有的抉择，她的祖父李轨称帝，号‘大凉皇帝’。很有趣的区别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停止了追求，西凉域外的势力一时都没了贵公子的信件，凉州城里的追求却更猛烈了，公子们争相誓死效忠李轨，高喊着万岁，高喊着非李言梅不娶，把她的画卷用木锥子扎入锁骨，或用针线缝在胸口肌肤上，用这些办法表露心迹……
李言梅的惊喜慢慢变成了惊吓，太狂热了，她不愿意听从祖父的命令出嫁，甚至不愿意出席所有公开的新朝庆典，这样坚持了两年。
第三年，李轨战败被押往长安，族中男丁处死，女眷充军为娼。接收她们的，正是由郭子雄大将军新组建的安西都护府。当时四十多岁的郭子雄并没有把她们收为营妓，因为与李轨父子的旧交，反而很友善的对待她们，将她们安置在原来的凉王府中。李言梅软禁在凉王府中，没有任何一位过往的贵公子来探望她，更莫说营救了。她固执地以为这些贵公子是被郭子雄拦在了府外，于是悄悄地乔装溜出府，在凉州城中的望族里一家家敲过去，求他们收留和营救祖父。
李言梅即便在二十二年后也记得，她当时像个什么，对，活像个丧家之犬。她记得，所有的有情郎在见到她之后的表情，嫌弃都是不敢有的，是恐惧，是天大的恐惧。
走走，滚，快滚。别让人瞧见你，快些滚。
恨意，李言梅死死地盯着他们，她想，这些人中，若早两年她同意了，便有一人成她的夫君。那些抵死情书，那些山盟海誓，那些俊颜轻歌，只可日日美好，不肯一朝牵连。恨意，又透着万幸，若真嫁了他们，三五年后，岂不错爱枉死。如今这场面，双方都是很庆幸的。
这些公子哥除了谩骂的，也有不舍骂的，毕竟有过情。不舍辱骂的那波人，要关了门，再让下人去驱赶她，如此既不伤往日情缘，也不辱斯文。确实是不辱儿郎斯文的，却让下人去欺凌旧情人，对于一个傲慢了十八年的公主，这是何等屈辱。
可是寻死等等她都不愿，她虽柔弱，骨子里却有西域人的要强，她咬牙去求郭子雄，她认为只有他能救这一家。
二十二年后今天的郭子雄或许可以让天子收回成命，但在当年，太宗李世民还在世，晚年天子可汗唐威难犯，长安传来一道消息和一道圣旨，消息是李轨长安被斩，圣旨是大将郭子雄被参同情西凉叛党，解职还朝，天都面圣。
郭子雄解甲，战马面东将去。李言梅白衣，囚车向西当斩。两行人在凉州城中碰上，一个眼中不忍，一个眼中不屈。郭子雄请求凉州郡丞，让李言梅随他回京以证他清白，自然也是借此要救李言梅，那郡丞却因为郭子雄已解除兵权，故意不许。郭子雄仰天大笑，声震凉州，言，死沙场荣，死谗言辱。斩杀那郡丞及囚役，单匹救下李言梅，东逃面圣。
一万二千里路，两人面对追捕，风餐宿露，暗生情愫。郭子雄朝堂见了天子，太宗病榻震怒要贬他回楚，更要杀了乱臣之后李言梅。郭子雄朝堂之上血谏，磕的头破血流，染红了眉须。李言梅那是第一次见郭子雄磕头，也是唯一一次，以他的功勋，后来的几十年里再没有磕过头了，便是见了天子李治也不用磕头。
十八岁的李言梅哭着站起来，试图去搀扶郭子雄，却被御林军百戈压住，动弹不得。
世上没几人见过太宗李世民，更别说听他晚年的盛怒。那是真正的天子之怒，李言梅看见所有的朝臣都颤抖着下跪，御林军压着她的长戈都在晃动，那个不可一世的郭子雄跪在那拼命磕头，请上的却是天子息怒而不是求饶。
只有两个人站在那，她后来都认得，一个是长孙无忌，一个是少林派的国师道一。
国师道一，是禅宗四祖道信的师兄，武学六圣，听诏之一，另一个身份，是郭子雄做小沙弥时的师傅。
道一最终救了郭子雄，劝得太宗让郭子雄征高丽，为太宗亲征打前站。
郭子雄躺在李言梅怀里，得偿所愿的大笑，完全不顾太宗余怒未消。御林军听旨往郭子雄身上浇水，让他清醒些，李言梅借着水，在大明宫朝堂之上，当着天子和文武百官的面，替郭子雄把眉须上的血渍洗干净，她记得，她丈夫当年已有很长的胡须，但，那时还是黑的。
二十二年后，她俩的儿子在她怀里依偎着，她的丈夫坐在对面，那很长很长的胡须，已经全白了。
爱，会因年纪而荒诞吗？
屋里，香引打来洗脸的热水，又去别处唤人备些热菜来。郭子雄坐在那，讲了三四句缘由，李言梅一面梳理着小铭寒的长发一面听着，这才徐徐应话。
“老头子免了寒儿的门禁，让他去书院读书，我当然高兴，寒儿本不应受这样的苦，都是我这作娘的孽。”
李言梅说着，怀里紧紧环住铭寒，用脸摩挲着儿子的头发。她慢慢半倚在郭子雄肩头，痴痴地说。这样的话语，总不免让郭子雄隐隐刺痛，他假意去勾夫人的鼻子，笨拙地去逗弄夫人。怀里的小铭寒听了母亲的话，更是不认同，挣脱着冲着李言梅急摇头，晃着母亲的手臂。
这父子俩，虽都是情种，似乎却不会逗人的情趣。
“梅儿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撤销了铭寒的门禁吗？”郭子雄问，手指弯着，轻抚夫人的脸颊。
“这世上烦心事，都有老头子的思量，都成了你的白胡子，我可不想有白头发。但老头子想告诉我，便是须知道的罢。”李言梅因侧在丈夫肩头说话，轻轻吹着依偎之人的白胡须，铭寒看了笑，也加入母亲，将父亲的白胡子吹得更欢了，白胡须在妻儿吹出的暖风中飘飘洒洒，一缕缕如柳絮打霜。郭子雄哈哈笑着。
“铭寒入学有耳书院，其实我已想了很久，一来，江湖里都在观望朝野局势，皇家内部的权争还没有高下，武盟各派、三清魔极、蛟龙帮莫家、天下商帮门阀的李阀和司徒阀，除非局势突然生变，不然这些势力短期内都不会有大动静，因此军府安插在江湖的人手，有一部分完全可以补充到长安和洛阳来以策万全。我已经抽调部分影子营回洛阳，有这些影子在，洛阳就在军府的影子里，铭寒去有耳书院读书没有大问题，梅儿完全可以放心。”
“其二，也是很重要的，这次唐罗战败儒门闹事，特别是长安传来的消息，给我很大的冲击，这是新势力，江湖各方都在争取，武氏甚至已经在用儒门势力干预庙堂。太子传书予我，说天子天后已同意让令月公主入有耳书院，说明庙堂上已有松动，关陇贵族和地方上的豪族闻到了风，将自家的大批子弟都往有耳书院送，我军府这些年一直在支持有耳书院，不能反倒做了别人嫁衣，铭寒也得进去。”
李言梅一面听着，一面思索着，屋中的香炉有些淡不可闻，李言梅将纤手放在香炉上方探了探，觉出些凉意，于是用香炉旁的小竹条轻轻挑了挑香灰，将里头的炭墼撩红，择两片新的云母银叶掩上，继而又添了一点沉香木的香饼。
郭子雄闻了闻沉香木，继续说：
“这是大势所趋，多少年后，这天下无论谁翻云覆雨，他必然与有耳书院里的人有关，铭寒去那里，可多交朋友，识龙结虎观林海，今后也看得远些。”
“杨老鬼的话在我耳朵里走，我和他都是日薄西山的人，我收拾得了一时，却能收拾多久呢？如果往后几十年天下终究要被这些年轻人来回折腾，那么军中现在就要在儒门里寻一些人才，否则军府和杨有耳这些年在书院中的努力，可能就真做了别人嫁衣了。”
郭子雄说完将手搭在铭寒头上，铭寒坐在母亲怀中，看着父亲期许的目光，看着母亲隐隐的担忧，他冲着父母笑，尤其对着担忧的母亲。
原来父亲已将他作为希冀，一把像大哥一样的刀，铭寒心中有抑制不住的跃跃欲试。
郭子雄看着铭寒，说：
“有耳书院的儒籍礼照例送了我帖子，我就不去了，你替我去，我与杨老鬼有个赌约，你帮我还他一支笔。”
铭寒看着父亲撩开左手长袖，肘臂露出焚天烧地的猩红纹路，焚烧大地的惨烈图腾在肘臂间绕成四字隶书——‘天火炎炀’。郭子雄咬破手指，将指尖的血滴停在肘臂图腾上方，虽挨着极近却并不接触，这时肉眼可见皮肤中的火焰图腾似燃烧了起来，烈火中伸出一小搓细若游丝的血须，像细微的经脉，更像笔尖的软毫锋颖，那软毫如有生命一般吸食那滴血液，皮肤下，似乎有什么小东西要从尺骨中浮出来，慢慢地，竟真是出来一支通体猩红的墨笔，那吸血的游丝也正是这猩红墨笔的软毫。郭子雄把猩红墨笔一把握住递给铭寒，铭寒睁大着眼睛本能地接过来，发现这笔时而冰凉时又温润，像注满流动着鲜血的玉璧，玉璧上正面刻着连绵天火焚烧天地的图案，笔身图案中映着四字篆书，正是‘天火炎炀’。铭寒好奇地去碰那软毫，发现那软毫已似寻常的墨笔锋穎，再无一丝灵动的样子，只是绯红无比，像沾了血磨的墨汁。
“这支玉笔叫‘天火炎炀’，与一方叫‘大壑波声’的墨锭是一对，你把笔交还杨有耳，替我说‘我输了，军中没有能握笔的人，书生里有没有能提刀的呢？’”
铭寒记着父亲交代的话，一愣神，那炎炀笔却不见了，一丝炽热从左边的肘臂传来，刚要烫出声来却又不疼了，铭寒抬袖去看，发现左肘臂也纹刻了同样的图案。
李言梅把坐在腿上的儿子抱得更紧了，眼神中担忧的神色也更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