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降临北川以游历为主,不谈国事,每个人都巴不得能一天二十四个时辰都跟在皇上屁股后面,将皇上的屁股拍舒服了,自然少不了加官进爵。因此皇上身边总是簇拥着一帮溜须拍马的群臣,一会子作诗,一会子介绍地方特色,一会子又献上各种珍宝。想步云堂堂一个武功高强的御前侍卫,竟也抵挡不住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们,不过半晌就挤到人潮的最外围去喝凉水了。
她闲散下来就四处乱转,不禁注意到走廊里有一股子浓郁的药香。顺着那味道寻去,发现它是从一个客房中传出的。她有些好奇地推开门,却见房里坐着人。
步云见他身着青衣,草草地将头发挽成一个咎,几缕青丝垂落在苍白的脸边。那眉间淡淡的忧愁散开,再加上这满室药香,若不是她已认识此人,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儿坐着的是当今最有名的谋士,杨相儒。
“咦,你怎么不在皇上哪儿?”
“皇上需要我时自然会传。”
见到步云,杨相儒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他似乎一点都不排斥这个男扮女装的五世子,也许,和她说话实在太轻松了。(这算不算是一种变相的鄙视?——滚)
步云一想,也对,以皇上对他的关爱,也不需要他拖着病体专程去拍马屁。有才就是拽啊。她微微一笑,说:“我可否在你这儿坐坐?”
杨相儒了然:“被他们挤出来了?”
步云苦笑,“是啊。还望先生收留。”
“步云不嫌我这屋药味重就好。”
步云想起昨日皇上对她说得话,忍不住冲动地说:“皇上说先生无心求医,先生既然不想治,又何必用药,苦了自己?”
杨相儒愣了一下,低头咳了起来。步云有些不知所措地给他递上茶水,他一遍咳一边喝了几口,终于止了咳,两颊却呈现出一股不健康的潮红。
他苦笑说:“盛意难却。”
这样简单的四个字,步云直到很久以后才理解它的意思。杨相儒在群臣中好评如潮,他生病后,家中一直不断地有有心人前来送药。避医是为了不辜负他的情,用药是为不辜负同僚的心意,一代鬼才杨相儒竟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自从那次与他深谈后,步云渐渐地喜欢上了那个充满了药香的地方和那个带着淡淡悲哀的人。后来的数十日里,她不是随侍皇上,就去时不时叨扰杨相儒。步云很不解,作为一个受宠的谋臣,他应该是最受人追捧的人,但每次见他时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要么就是用落寞的眼神望着远方发呆。
尽管身处人生的巅峰,他却看起来比被关在步云阁的五公子还要寂寞。
是厌倦人群么?但每次步云走进他的房间时,他都会微笑着说
“你来了”。然后,为她翻开已经准备好的茶杯,倒上一杯热茶。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任由她海阔天空地高谈阔论,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评点几句。
白步云总觉得,杨相儒对她很特别。尽管他向来待人温和有礼,但却不至于向对她那样温柔,入微。况且像他那样的才子,怎么会天天坐冷板凳?只是他独独对她这样照顾,究竟是为什么呢。
白步云还没想明白,就被皇上召见了。这十几日过去,他们已经抵达了江南。看来皇上终于意识到这十几****都坐了冷板凳,决定将他的御前随侍召回身边。
步云给皇上请了安,他嘴角一勾,屏退左右,对白步云说道:
“速速换上这些衣服,与朕去微服私私访。”
同样不容置疑的口吻,同样霸道的肯定句,步云看着眼前这个挑着剑眉一脸不用商量的皇上,实在想不通,作为一国之君,他怎么就能把这句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而且还越来越溜了?
不一会儿,主仆二人就轻车熟路地换装完毕,步云穿着嫩绿色绣金丝的宽衣,而皇上毫无新意地一身黑色劲装。两人费了一番力气才躲开了一帮跟屁虫大臣,这其间还产生了一些曲折的误会,这里暂且不提,总之那日在场的群臣们都留下了“皇上果然是喜好男色,与五世子产生了主仆以外的禁忌之情”这样的印象。
“哼。”
“哼。”
也不知道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主仆二人此刻却谁也没给谁好脸色,一致地把头别开,齐齐走在大街上。若不是两人还闹着别扭,此刻一定会惊叹于江南的美丽与富饶。
俗话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此刻正值春天,正是繁花齐放的时候。整个扬州城五步栽一树,满树花开,纷纷扬扬的落缨如同飘雪般散落在行人街头。那场景可谓是满城尽落繁花雨,算得上是那儿的一个奇景。
相比都城的慵懒,扬州的十里长街更显热闹。都城是天子脚下,进入都有严格的控制,所以气氛安宁慵懒。但扬州却因为是贸易中心,混杂了全国各地的路人,也因此形成了它独特的繁华。其间拥攘着各式各样的路人,有人身着紧身衣,背后背着宝剑;有人穿着宽松的夏衣,不带任何装饰;也有人穿着华贵的浅衣,身配数个荷包吊坠。其间,混迹于人群中又有些粗布草鞋的穷人,还有沿街乞讨的乞丐。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主仆二人有些分散。化为滚爷的皇上犹豫片刻,决定以大局为重,伸手一捞就将白步云带入自己怀中。白步云防范不及地与滚爷来了个正面接触,她幽幽地将目光落到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滚爷顺着她的目光落下,用鼻子哼了一声就松了手。两人同时面色一僵,不约而同地离开了些距离。
就这样默默无言地走了一会儿,滚爷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角,低头一看,白步云指着自己干裂的嘴唇委屈地看着他。滚爷浓眉皱在一起,这随侍实在麻烦。但想虽这么想,他还是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酒楼,挑了一家最高的就快步走了进去。他们要了个雅间坐定,白步云嗓子都快冒烟了,抓起茶壶就往嘴里灌。
看着眼前这个咕咚咕咚连灌了三杯凉茶的白步云,滚爷嘴角有些抽蓄。这小子是水做的么?才走几步路就渴成这个样子。嗯,看来很有必要回去训练一下禁卫军的素质了。不然将来万一有人攻入皇城,他带着一帮歪歪弱弱的御前侍卫逃不了多久就得被逮住了,国之根本得从禁卫军做起!
而这边,白步云见滚爷一直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自己,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坚定,手上捏着扇子骨节都发白了。她联想起今天早晨发生的那件事,暗自想到:滚爷......不会是看上她了吧?有了这个想法,她吓得呛了一口水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没事吧?
”
滚爷一手拿下她的茶杯用手帕接着她的嘴,一手来回顺着她的背,整个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等他和白步云都反应过来时,俩人顿时汗毛直立,浑身倒汗。
一个立马松了手,皱着剑眉作石雕装。另一个缩着脖子,研究着茶叶的形状。屋里的气氛比起外面的人声鼎沸,哪是一个冷字了得。
两人僵持一会,最终滚爷忍不住了,浓眉高高地一挑,一扇子劈在白步云手边的桌上,咬牙切齿地蹦出几字来。
“爷,喜欢的是女人!有胸有屁股的女人!爷瞎了狗眼也不会看上你的!”
白步云一听,立马点头如捣蒜,顺着他说:“我也是!刚刚你走得急,偏偏林侍卫那厮又绊了我一脚,我这才扑倒在你怀里的!谁知滚爷你却翻身反把我给压...”
滚爷脸色发青,激动地一拍桌子:“爷那是被你给吓的!当了皇上这么多年,突然横空飞来一黑影就直觉地当成了刺客!偏偏你又在我怀里不起来,我只好顺势一滚将你压下。你倒是给我说说,爷自压我的,你凑上嘴唇来做什么?!”
步云委屈地连忙澄清道:“你挑的地儿刚好下面有块碎瓷器,我脑袋磕在上面疼嘛。你倒好,直接亲上来了。”
滚爷炸毛了:“**拿手勾着我脖子直往下压,这也怪我?!”
话已至此,原来是一场误会,两人吼也吼了,骂也骂了,主仆都顺了毛,刚刚那种诡异的气氛终于消失。白步云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滚爷,那接下来咱去哪儿?”
滚爷昂起两道剑眉,脸上张扬着自信的笑容,说道:“今儿是盐商投标的最后一日,走,咱去凑凑热闹!”
盐商投标,这是头一回在民间公开举行。净国的贸易十分宽松,但盐却一直在政府牢牢的掌控之中。以往,皇家都会钦定一个盐商作为盐官,其他的盐商都必须听从他的调配。可今年指定的盐官不巧年初就去世了,皇上却突然下令不再像从前那样直接指定,而是由所有盐商一起参加投标,价高者得。自古盐商就是肥差,官员们想尽办法从中捞取油水。他们为了脱离皇上的监控,这场投标盛世自然被安排在最繁华的扬州举行。
今日是投标的最后一天,百姓们沿路都在谈论揭榜的事。滚爷与步云两人顺着人流走了一会儿,果然来到了盐商投标的榜单那里。只见那下面坐了一群盐商,前面的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每个盐商身边都有一个随侍,只待他们将名字与投标的银两写在纸上卷成轴就拿去呈到朝廷派来的督察官面前。再由督察官一一看过,拿出最高的投标者公布名字。
前两日,是刷下其余的盐商们的标,只留下十个出价最高的。而这最后一天,就是由这十个盐商再次开价,价高者得标。
督察官与座上的一个盐商四目相交,几乎不可见地朝他微微点点头。这个肥头鼠面的盐商就是他们“京官会谈”一致选定的内定盐官。他作为钦定督察官,是作弊的最后一道关口,拿了多少好处自不必谈。这两日,他只需按特定的手势将保险的标数传给内定人选,保证他不被刷下去就可以了。而最后这一天比较困难,他需要与盐商的侍从好好配合,保证让他以百两之差赢得此标。
“开始吧。”他站起来将规则说了一遍,正准备抬手,却发现远处一个青衣人骑着马急速奔来。
“圣旨到!”那声音有些虚弱,但却铿锵有力。众人定睛一瞧,一个少年模样的文弱官员从马上翻下来,手中果然拿着一封黄色的圣旨。
他朝督察官鞠了一躬,说:“在下一品京官杨相儒,特来送皇上圣旨。请督查大人接旨!”
白步云一见竟是杨相儒,激动得张嘴欲喊,却被滚爷一只大手捂住了嘴,挣扎不开。她看向滚爷,只见他唇带笑意,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台上,显然已经知道杨相儒会在此出现。
督察官皱着眉,不知道皇上有何用意。但众目睽睽之下,只好跪下说:“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督察官殴甲更改竞标规则,将原本秘审的标公开竞投,在场盐商每人有三次机会。价高者得盐官一职。着杨相儒在场监督,钦此。”
督察官大汗,这样一来,不就什么都完了。他看向杨相儒,一咬牙说道:“皇商的标一向是秘密,怎可公开示人?你莫要假传圣旨!”
杨相儒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到他有这么一说,掀开衣衫,露出腰牌,上面以黄金撰着杨相儒三个大字,说:“督查大人,现在可以开始了么?”
杨相儒是什么人?皇上身边的第一谋士。天下皆知他为人正直,这御赐的免罪金牌就是他的身份证明。他若是杨相儒,他传的圣旨断不可能是假的。即便是假的,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众人也一定会服从。
事已至此,无需再议。督察官勉强地宣布竞标开始。盐商们开始竞价。
“盐商单秉一次:二十万两。”
“盐商朝范一次:三十万两。”
“盐商郑肉一次:五十万两。”
“.......”
随着竞标的时间,标价越来越高。十个盐商里已有八个都将三次机会用完了。
只剩下那肥头鼠耳的盐商福洳和一个俊朗少年在对持。那少年从头至尾都没有投过一次标,福洳却只剩下一次机会,他见如此只得狠狠地砸上一把银子,让那少年退却。于是他笑着说道:“娃娃,你爹可知道你在此胡闹?这皇商可不是好当的。”
少年珉了口茶,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福洳见恐吓不成,又笑呵呵地说:“小兄弟,你将这标让给我,我送你白银千两!如何?”
少年大笑道:“拿下皇商,好处可止千两!福洳,我此次前来早已将你的家底摸了个遍。你贿赂官员花了白银一百万,如今剩下的银子可以周转的只怕不多了吧。”
福洳见被人戳破,脸上愠怒,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少年目若星辰,笑道:“敬酒吃多了,我还真想尝尝这罚酒的味道。”
言罢,就拿起毛笔,以狂草在上面写下数字交与督察官,转身而去。
督察官一见字条,脸色苍白,气息有些不稳地报出:“盐商宗萧风代父竞标一次:一千万两!”
下面的观众们都沸腾了,一千万是什么概念?历朝官员的俸禄也才一千两纹银。普通百姓家积攒三辈子大概也只能到个一万两。宗家出了一千万买这个盐官,将来势必要赚得比一千万还多的盈利才不算亏空。这样想来,难怪国家死死把着盐商,这可是一个肥得流油的差事啊。
福洳自然是拿不出那么多钱的,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骇然道:“宗家?宗家竟然也来了。”
督察官宣布了榜单,夺标的自然是宗萧风。但得标的人却依旧飘然远去,只有家仆恭敬地递上银票收起盐官的牌令。
看了这么一场好戏,步云意犹未尽。滚爷似乎也心情不错,他眉间的印子变淡了,薄薄的嘴唇也挂起笑容。步云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勉强跨上马的杨相儒,说道:“滚爷,事情解决了,咱要不要回去了?”
滚爷一撑扇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说:“急什么,那宗萧风有点意思,走,去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