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殿是名副其实的鬼域。
一路上,鬼差拘着死去的人魂去判官殿接受死审或是带着已经得到判决的人魂走出来。那些死人魂,不再有活人的模样,虽然仍旧是人形,也有脸孔面目,却全是深深浅浅的灰色,连眼珠也不例外。
他们有的木然,有的哭着,有的惊恐,还有一个很愤怒地样子,跟鬼差吵个不休,直到被鬼差不耐烦地抽了一鞭子才住嘴。
带路的鬼使有些好笑,道:“这种是死得太冤枉的,譬如在人境里代人受过的,或是也良善做人却被人陷害的,难免吵闹不休,却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命数。”
“什么是命数?”方小惜低低问。
鬼使道:“不管是哪重世界,只要灵性不灭,便可往生轮回。前生做了什么,并不是死了便一笔勾销。世间善恶都有定数,天道才能平衡。前生做恶多了,下世就需要行善或是为他人受过来消前世的恶业。”
方小惜冷笑道:“善恶生死都有定数?都要平衡么?那要是人人都行善,或是人人都作恶,又该怎么办?”
舒桐轻声一笑:“哪有只行善不作恶的人,善恶本来就是灵性两极,任何生灵都不能跳脱。只行善的人和世界固然没有,恶业多的倒是有。如果哪一重世界作恶的人多了,这世界不能平衡,便自然覆亡。”
方小惜默默无语。舒桐看出她的心思,道:“你不用为方小怜担心,她今生早逝本来是要消前世的恶业,我既然要为她加阳寿,自然连她宿世的恶一并替她消了。”
小惜不解,问道:“你怎么消?”
舒桐看看左判官副殿已经在眼前,轻声道:“这你不用管了。”说完径直随鬼使走进副殿。
东方森罗殿左判官算是东方阴司二把手,态度较之宗古却不知友善多少。他长得白白净净,笑眯眯地大笔一挥便答应了舒桐的要求。
舒桐点点头,道:“有劳判官大人带我去消业。”
判官看一眼方小惜,叹道:“这位姑娘是谁,竟然让大人肯舍得自己的修为?青元宫尊主竟然也同意?”
方小惜心里一惊,隐隐明白为小怜增寿消业只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连忙拉住舒桐的袖子,问道:“你要去干什么?”
舒桐拉开她的手,笑道:“没什么,你在这里等一会就好。”
“不行!”方小惜的担心反倒更加重起来:“我要跟你去,我决不在这里等。”
舒桐看她一脸倔强,只得说道:“那你到了地方老老实实呆在一边,不许乱动。”
方小惜道:“好!”
左副殿后面不远就是地头。
一座高台孤耸在一池黑黑红红的水中央,直入最高处一片朦胧的白光里,看不清台上面的情形。
判官带他们站到池水边,将手中的令牌掷入水中,喝道:“虚土世界天若山青元宫逍遥圣殿舒桐为人境方小怜消业!”
令牌入水,池水向两边分开,一面洁白的平台从水中升上来。判官引他们刚走上平台,平台便迅速向上飞升,须臾便到高台顶端。
高台中央有个圆形的台阶。判官向圆台一伸手,说道:“舒大人,请吧!”
舒桐刚要走上圆台,方小惜下意识地拉住他:“这究竟是做什么?你解释给我听。”
她一脸惶惑不安,判官有些意外,奇道:“姑娘既然是圣殿弟子,怎么会不知道为了替方小怜消业增寿,大人得受天道刑责,以自身六百年修为补给方小怜六十年阳寿?”
她一听便急了,说:“这怎么行?”
舒桐冷静地看着她,说:“这是我们的交易,你忘了?人寿大数有定,没有删减,哪来的增加?”
她愣了一下:“可是,你,你几百岁?减了六百年修为,你……”
舒桐有些好笑:“减六百年修为不过是去掉六十年寿数而已。我既是逍遥山殿尊,这点子修为还割舍得起。”
她仍旧不忍,说:“没道理让你付出代价,要受天道刑责,让我来好了。”
舒桐脸色一沉,“你什么都没有,上天刑台无异于找死!不要再纠缠了!”
说罢甩开她,径直上了圆台。
一道森蓝色的光柱立刻从空中直射而下,囚住台上的舒桐。数道灵蛇般的蓝色火焰无声无息地迸射出来,结成火的链索,紧紧缠绕住他全身上下。
淡金色的灵气从舒桐身体散发出来,形成光雾,朦胧地笼罩住他,又迅速被蓝色的火链吸走。他直直地挺立着,没有皱眉,脸上也没有任何痛楚的神色,只是微微合上眼睛。
一切安静地进行着,小惜不懂这究竟是什么状况,只能怔怔看着。
判官叹息一声,说道:“五百年前,想上这台没上成……现在,只不过为个不相干的凡人,来受这绞魂抽髓之苦!”
方小惜心里一震,颤声道:“什么是绞魂、抽髓?”
判官看她一眼,有点不满的样子:“舒大人现在是被天刑台生生将灵力魂髓从体内吸出来,一点一点进行裁割。这种痛楚,就如同神魂身体被细细抽干绞碎一般。比判官殿里下沸油锅的人魂不知道要痛多少倍。没上过天刑台的,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以前受天刑的,不管多强硬,都痛得挣扎嘶叫,难以忍受。大人现在像没事人一般,只是强行克制而已。”
方小惜打了个冷颤,立刻想起“凌迟”这个词。
圆台上,舒桐依旧安静地垂着眼睛,只是脸色一片惨白。
方小惜紧紧绞着手,绞到指甲发白,手心冷汗也没有察觉,两只眼睛只是一眨不眨地瞪着舒桐。半晌判官才听到她声音哑哑地问:“还要多久?”
光柱终于自空中缓缓收回。舒桐还是站着,一时没有动。
方小惜立刻冲了上去,一把攥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你怎么样了?”
他的身体随着她拉扯的动作微微一晃,随即便定住。
她看到他慢慢睁开眼睛,说着:“没事,好了。”
他的眼睛仍旧一片清明,但手却冰冷到刺骨。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方小怜不会再有事。”他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她低下头。不错,这是交易,可是,她真地不想让他来承受这样的苦楚和代价。这是交易,可她真地内疚了!
她不再说话,默默跟着判官走下天刑台,回到判官殿,又走到殿外等候的马车旁边。过程中,她一直小心地扶着舒桐冷到冰寒的手。